黃金時代的光暈

《了不起的蓋茨比》（The Great Gatsby，港譯：大亨小傳）是菲茨傑拉德（Francis Fitzgerald）的一部小說。這部小說幾乎花了全部的篇幅，描畫黃金時代的光暈，並讓它最終墜落。這部小說似乎正寓示着：這個奪目的光暈，它真正的名字不是其他，而是「幻滅」。

「幻滅」這個詞，每一個二十幾歲的後青春期青年，都應該對此進行文本細讀。顧名思義，它指的是幻想破滅。或者說，無限接近於想像，最終發現現實是「去聖已邈，寶變為石」。在這樣一個繁華的時代，很多人都保持着一種悼念的姿勢。波瀾壯闊的黃金時代過去了，曾經那些堅固的東西也全都消散了。我們的肉身所停留的當下—後現代、後殖民，「後學」昌盛的這些年，正是所有幻想破碎的年代。

在這部並不恢弘的小說裏，菲茨傑拉德書寫了一個將近完美的年輕人。他讓他站在黃金時代的山巔，讓他無限靠近於夢想的光暈，然後在那個最華美的高峰上，讓他突然隕落，了無聲息。夢醒之後，沉溺於華光的菲茨傑拉德重複了這個年輕人的人生。

十八歲的菲茨傑拉德就讀於普林斯頓大學，桀驁不馴，成績很差。父親是早已破產的傢具商，輝煌是上輩子的事，與他無關。故事一開始，彷彿就繁華落盡了。十八歲的新年舞會，菲茨傑拉德愛上傑內瓦。傑內瓦的父親卻告訴他：「窮小子休想娶富家千金。」一九一七年，菲茨傑拉德因為成績太差，已注定不能從普林斯頓畢業，父親也沒有錢了。當時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，他投身軍隊，自暴自棄，幻想死亡。一九一八年，菲茨傑拉德與珊爾達相遇。浪漫與浪漫的相遇本就先天不足，注定非死即傷。珊爾達出生名門，熱愛浪漫，而浪漫的重要組成成分就是金錢。而那時的菲茨傑拉德不是寫文案，就是當洗車工，終日為生計發愁，離豪擲千金的富貴榮華相隔十萬八千里。一九二○年，菲茨傑拉德的小說《天堂的這一側》出版，菲茨傑拉德的人生開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，他和珊爾達終於在紐約結婚。

就是這一刻了。從這一刻開始他們邁向流動的盛宴。一九二五年，《了不起的蓋茨比》出版，海明威評價道：「能寫出這樣小說的人就是個了不起的傢伙」。在菲茨傑拉德一生中，如果要數最輝煌燦爛的時刻，那就是此刻了。然而，也許敏感是一種終生不愈的頑疾，他彷彿早有預感：燦爛的下一秒是暗淡。他在《爵士時代的回聲》中寫道：「這是奇跡的時代，這是藝術的時代，這是富裕的時代，這也是諷刺的時代。」

英雄過了山頂就是老賊，眼前只有下坡路。華麗過後緊緊跟隨着傾頹。一張英俊的側臉蒙上了霜，這個曾被上帝偏愛的人死在一九四○年的最後九天。死時瀕臨破產，菲茨傑拉德，一個帶着黃金時代的榮光回響過的名字，在窮愁潦倒中成為句號。

小說的隱喻沒有停止，他的葬禮一如十五年前蓋茨比的葬禮，簡單破敗得讓人無法聯想到黃金時代的紙醉金迷。中國也流傳過這樣悲哀的句子：眼看他起朱樓，眼看他宴賓客，眼看他樓塌了。這個故事最為幻滅的地方就在於此：一個窮小子，從小刻苦努力，帶着出人頭地的夢想奮鬥十年，曾無限接近於他所定義的成功，卻終不敵潮水的方向。那些波瀾壯闊，那些風雲際會，回頭已無岸。他曾以為未來的大千世界璀璨無邊，日後終於知道夢想就是一個空空如也的大碗，華美，鋥亮，只是空無一物。

就像那些黃金時代的光暈撒在驕傲的臉上，年輕的絨毛熠熠生輝，他們臉上的神情無辜而孤絕，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，高峰的下一秒便開啟了墜落。「美國夢」本質上是一份純真的欺騙。就像黃金時代的光暈，歸根究底不過是一份虛幻的投射。一如菲茨傑拉德在《了不起的蓋茨比》中所描寫的神情：「他心領神會地一笑—還不止心領神會。這極為罕見的笑容，其中含有永久的善意的表情，你這一輩子也不過能遇見兩三次。他面對着—或者似乎面對着—整個永恆的世界一剎那，然後就凝注在你身上，對你表現出不可抗拒的偏愛。」似乎，他很早就已經知道了，人生的本質就是虛無和幻滅。也許，只有了解了幻滅，才能了解界限。找到了界限，才能找到自由。

【華發網根據大公報採編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