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林檎的二三事

圖：林檎三十年代漫畫作品「嬰兒比賽」，有着強烈的德國版畫家凱綏．珂勒惠支風格（作者供圖）

日前出席「香港資深傳媒人員聯誼會」的四百人周年晚宴，見到林爽兒女士，我識她，她不認識我。當年李豐怡主編《新晚報》娛樂版「彩色廣場」，偶見林爽兒到編輯部探訪，我知道她是娛樂圈資深記者，一眾的「大家姐」，她父親林檎是我的前輩及好友，電影圈老資格的傳媒人，大紅大紫的謝賢、嘉玲、南紅、胡楓見面都會上前叫一聲「檎叔」，是我當時看到的場面。

林爽兒晚宴後說：「我有段長時間代老爸送稿去中環《真欄日報》」。林檎那時替多家報紙寫娛樂稿，人面廣，大家叫他「檎叔」。我半途出家認識檎叔，一直跑本港新聞，上世紀六十年代影業興旺，明星活動一串接一串，上司要求我在港聞工作之餘，晚上抽時間跑跑電影圈，第一次出動即認識檎叔。

芸芸影星與記者的場合，檎叔最容易被人認得。他不如常人挺立，腰彎得很低，成鞠躬的姿態，頸部只能小角度微轉，上半身僵硬，幸一對手腳活動正常，上落車由太太扶持，需要花些時間，檎叔就這樣彎着腰，柱着手杖行路，一旦落了地面，他的走姿和神態顯出輕鬆，主動向身邊友人微笑打招呼。這是他留給我的第一印象，很是深刻。

檎叔使我有點吃驚，他的耐力令人刮目相看，電影圈活動十分頻密，光藝、長城、鳳凰、新聯、南方、嘉禾、邵氏等公司新片上演，事先招待記者看試映，安排男女主角接受訪問，看試片一般在下午，明星活動多在晚間，檎叔行動不便，卻甚少缺席活動。他雙目炯炯有神，常以招手回應，席間喜交談，說說笑話，從不寂寞。這些應酬，通常晚間九時半過後結束，回家十時過後，記者後續的工作寫稿，常人也會疲倦，檎叔每日為多家報紙寫稿，頻頻外出活動而不倦，這股內在的力量堅如磐石，深深地觸動了我。他往後的印象在我心中不斷升級，為之佩服。

我在羅孚及作家唐人（嚴慶澍）手下做事的關係，他們都是老相識，少一層隔閡，有時看試片後，檎叔拉「老嚴」與我到在尖沙咀雄雞餐廳聊天，往後與檎叔交談漸增。有一次話題扯到我寫的粵語片影評，笑着說：「咁都得！」一時不知前輩是彈是讚。寫粵片影評不是我本意，「彩色廣場」娛樂版主編楊範如（設計師劉天蘭母親）有一次找我談增闢一個粵語片影評專欄，向主管推薦由我來寫，粵語片當時有「七日鮮」，水準參差是難題，大膽接過來，以「李若奇」筆名開張，經思考，寫法上欲改變知識界對粵語片的偏見，以雜文方式來寫，方便拉闊說話空間。檎叔注意到了，「咁都得」指的是這回事，他見我面帶疑惑，立即說：「老弟，讚下都得卦！」我急忙謝過前輩。

對檎叔的印象頗長一段時間停留在電影圈資深傳媒人，直至有一天，我大開眼界。

這一日下午，閒來打開一份上世紀三十年代舊雜誌，看到一幅漫畫十分搶眼，畫風以至內容，都令人急於追看下去。畫面背景是豪門大宅的鐵閘外，右邊牆標貼「閒人免進」，上面張布告「嬰兒比賽會」。大宅外，一位骨瘦如柴的母親，穿着破衣，跪在地上，一個哭啼的兒子摟抱母腰，兩個小兒似餓狗在爬，張開大嘴巴皮包骨，畫前端的一個小兒飢餓爬不動了，快要倒地，母子前面是討飯的破兜，富人的嬰兒比賽，窮人孩子爬行乞飯，畫面怵目驚心。找作者名字，沒有中文，左上角英文寫着「LAMCAM」，難道是「林檎」？於是我請教鄭家鎮，證實是林檎的作品，檎叔在我眼裏變身漫畫家。

對檎叔的第三回印象由此而生，比以前更新鮮，他原名林世忠，很少人知道。他是早期廣州市立美術學校畢業，上世紀三十年代已是港穗漫劃界活躍作者。他的作品跨越港穗，在上海亦出眾，並大部分在上海發表，刊登於上海《時代漫畫》、《漫劃界》、《上海漫畫》。聽鄭家鎮介紹，檎叔的畫風受德國喬治．格羅斯（George Grosz）影響，愛寫貧富懸殊，朱門酒肉臭，路有凍死骨，反映社會不公的現象。後來，德國版畫家凱綏．珂勒惠支（Kaethe Kollwitz）作品被介紹到中國，多取材自戰敗德國民不聊生的社會現象，不少中國畫家受此影響頗深，檎叔是其中較突出的一位。「嬰兒比賽會」從題材至線條運用皆有強烈珂勒惠支風格。

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林檎，一手漫畫，一手話劇，是廣州話劇運動開荒牛，也是出色的話劇演員，前鋒話劇團在廣州公演《黃花崗》，檎叔飾演清官李準。一九三八年他來港搞電影，與鄭樹堅、古農耕、俞亮、黃素文、張作康組成「六合公司」，又與黃達材合組電影公司，擔任過副導演。八十年代他全情投入書畫創作，多次舉辦展覽，他對工作和生活樂在其中，感染身邊的朋友。他在漫劃界、話劇界走在前端，電影上也不甘後人。

林檎是中國古人對蘋果的稱呼，那時還沒有「蘋果」洋名輸入。古詩人有《愛蓮說》，檎叔愛蘋果以此為自己取筆名，人如蘋果，以「爽」而快樂自己，快樂於人，林爽兒許是帶着蘋果基因出生吧。

【來源：大公報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