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壁立萬仞」大紅袍

圖：大紅袍是福建名產，中國十大名茶之一

大雪日過後，我在武夷山開會和演講，主辦單位安排到武夷山景區觀光，就在天游峰山腳下，我喝了一包，小小包的，就一次性沖泡的那樣小包裝的武夷山野茶，天游峰山腳下的茶室，單子上印刷着價格最便宜的那一種，卻是在我喝茶歷史之中最昂貴的一包茶。

不是大紅袍，那個全球名聞遐邇的茶，我看了一下，喝不起，當時我選人民幣一百八十元一包的野茶，泡茶姑娘過來時告訴我，那個一百八十元的不是什麼好茶，她建議二百元一包的真正武夷山野茶。二百元和一百八十元，差別是二十元，這個時候，二十元也變成差別不大，那就二百元的茶吧。同伴說，「哇！二百元的茶喝了會怎麼樣呢？」

之前就有武夷山人告訴我，遊客到武夷山其中一個最主要目的就是喝茶。所以這裏茶的價格雖然不便宜，上山來飲茶的遊人卻不少。陽光正好，清風徐來，雖然有雨，人在山上看風景，下着小小的雨，周圍景色變得迷離朦朧，更添詩意。

從前人家說武夷山的茶好貴，聽了沒有特別感受，這一回，輪到自己付費，我也只好承認了。武夷山上的茶不是普通的昂貴！福建某個出版社社長聊天時說，在武夷山，有人請你吃飯，那不怎麼樣，請你喝茶才是叫貴客到來了。因為，讓你無法想像的事實是：茶比菜還貴得多。說的時候，社長帶來價格不菲的武夷山大紅袍請大家喝。我們慢慢品茶，一邊聽茶的故事。

清朝袁枚說他品嘗天下之茶，「以武夷山頂所生，沖白色者為第一」。書上記載「武夷之茶品目繁多，最負盛名是大紅袍。」大紅袍的傳說，喝茶的人都在傳說。一個秀才進京趕考，經過武夷山病倒了，天心寺方丈將茶葉沖沸水給秀才喝，幾天後康復。秀才高中狀元，回來拜謝方丈，並帶了一些茶葉回京城。恰遇皇后得病，狀元獻上茶葉，皇后病愈皇上歡喜，賜紅袍一件，命狀元親自前往武夷山披在茶樹上以示龍恩，從此，武夷山大紅袍得名，並成為專供皇家享用的貢茶。大紅袍因此又稱「茶中之王」，「茶中狀元」。

距離明朝四五百年後的今天，在南洋，有人不叫茶為茶，約人喝茶說的是「我們去喝大紅袍」。直接以大紅袍之名，取代茶之意。一種茶，從明朝紅到今天，依舊紅紅火火，真不愧對它的名字「大紅袍」。

今天的大紅袍，茶湯並非袁枚時代的「白色者」，沖開的顏色是發亮的橙黃，帶微微紅色。有人在文章裏讚賞「大紅袍品質奇絕，有一葉能泡一桶之說，味醇回甘，湯色橙黃，清澈，葉底勻亮，沖泡七次有餘香，難怪它有神秘色彩。」

在海外，對茶道一無所知，屬於「泡茶低能兒」。看見秀氣的泡茶姑娘一手捧茶杯倒茶，傻瓜問題通常是傻瓜提的「你不燙手嗎？」姑娘總是微笑說「不燙不燙」，我便試試學她倒茶，開水怎麼會不燙呢？過後便學聰明，不再出愚蠢問題。為了一杯好喝的茶，姑娘燙着手給我們泡茶，所以，飲茶一定要用心，細細品慢慢啜，好好享受一杯茶的味道和喝茶的樂趣，隨隨便便把茶水當開水牛飲解渴，辜負姑娘為沖一杯好茶的犧牲和心思了。

行走福建的愉悅是到處有茶喝。尤其在閩南，無論是廈門、同安、漳州、泉州，路過街邊，看見有人喝茶，你停下腳步，喝茶的人便笑容可掬招呼你，「來喝茶呀。」你真的坐下，熱茶即刻奉上。感受到閩南人的親切友好，我以破碎的閩南話和他們溝通時，他們比我還驚訝，「原來是外國的客人，你會講閩南話呀！」驚喜之餘，馬上拿一包新的茶出來沖泡，心裏感覺到陌生朋友的善良和對海外來客的重視。

閩南人對待朋友的熱情和盛情屬於全國著名的福建文化。武夷山茶室的泡茶姑娘是武夷山人呀，她說。武夷山在閩北。她為我們泡茶時一邊聊天，得知我們從國外來開會，她在茶湯沒有味道以後，特地到櫃枱去拿來一包茶，「你們得嘗嘗我們武夷山的大紅袍。」她剪開包裝，把倒出來的茶葉給我們看：「大紅袍葉子條索緊結，色澤褐中帶綠。」我深呼吸說：「有股香氣。」姑娘高興地說：「對，這是請你們喝的。」呀！意外驚喜，看來閩南閩北都是熱情洋溢的福建人。

大雪日過後武夷山天氣很冷，武夷山的大紅袍茶湯在白瓷杯中橙紅發亮，捧在手上真捨不得喝下，熱茶不只暖了冰冷的雙手，還溫暖了外國友人的心。我們把剛剛在山下買的貢糖請她吃，她堅決不入口，因為「喝大紅袍不配茶點。」客人驚訝：「為什麼？」姑娘笑說「那會破壞了茶的味道。」想起木心說過：「好茶不能有一點點油膩。」喝茶，那就純粹喝茶吧。太不好意思了，對喝茶毫無講究的外國人真粗糙。

喝中國茶的習慣是後來到福建才培養起來的。之前迷戀不捨的咖啡，因為茶的出現，被迫作出取捨。由於兩者都有咖啡因，只能選擇其中一樣，為了茶，放棄咖啡。這在別人也許不是什麼大事，但我是出名的咖啡癮者。一日無咖啡不歡。上午不來一兩杯咖啡，下午便頭疼欲裂，以致於戒咖啡，一共戒了數十次，皆以失敗告終。

人來到中國，遇見中國茶，絲毫不以為意，淡而無味的飲料，不如喝白開水。也許就是這份輕忽，人家泡茶請我喝，我便隨意地喝了，逐漸逐漸地把無味的茶，一點一點地喝出了味道。剛剛提到說大紅袍有「神秘色彩」，不如說是「神秘的味道」。應該如何解釋這味道？很難。但卻真的是從淡而無味，喝到淡而有味。並沒有故意讓咖啡與茶打仗，但是當咖啡遇到茶，我懷疑是一種關於中國的情意結在作祟，加上童年時期祖父和父親在家每日喝茶的習慣，留下的烙印深刻到變成不自覺，最後中國茶打了勝仗。咖啡從此走出我的每日生活，有時候偶一為之。

從前聽人說「喝過茶，頓覺心暢神怡，走起路來渾身輕鬆無比。」我當笑話聽。每天晨起便喝茶的習慣培養起來後，外遊時間無茶可喝，居然悵然若失。遇見熟悉的朋友電話來要請飯，趕緊要求他，先帶我去好好喝杯茶，才說吃飯。

體會到吃飯固然重要，喝茶亦是重要的。到了武夷山，還有新領悟：喝茶場地也挺重要。

對着天游峰下的山壁上刻着「壁立萬仞」喝茶，一直以為出處源自林則徐任兩廣總督時的自題聯句「海納百川有容乃大，壁立千仞無欲則剛」。這時突然靈機一動。出來之前還在讀「禪宗公案」，原來是為了此時此刻到此地喝茶用的。「壁立萬仞」意喻「無路可走」呀。禪師舉例子：「有個祖師問洞山禪師『如何是佛？』回答是『麻三斤，布一匹。』麻三斤，布一匹怎麼會是佛呢？禪師是要切斷你的思路，讓你別在知識上去分別，要你面對『壁立萬仞』，你才會有新的境界出來。」

既然已經無路可走，那只好尋覓新路。這一塊摩崖石刻是要人們思考如何超越自己呀。

幾乎所有的茶，都有朋友請客，於是這二百元一泡的茶一直叫我耿耿於懷，然而，卻是這一泡耿耿於懷的茶，叫我面對「壁立萬仞」，這泡茶喝完之後，無論是寫作或繪畫，都要開始努力去尋找一條新的道路。

．朵 拉

馬來西亞華人作家、畫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