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章爛兮，可師長兮

圖：二○○八年十一月十二日，本文作者與查先生的合影 作者供圖

──懷念敬愛的金庸先生/姜舜源

近期以來，心中一直想着該為查先生（金庸先生）做點什麼事情。與《大公報》副刊編輯商量，寫寫「金庸小說歷史原型趣談」如何？她說：您就寫吧！於是準備接連推出一個系列四篇。十月二十八日（周日），在「人文歷史」欄目刊出了四之一：《〈書劍恩仇錄〉與乾隆風流韻事》，又叮囑了把樣報盡早給查先生寄去，他看了一定很高興。詎料三十日晚竟傳來先生逝世的噩耗！回想動筆開寫這一系列時，他老人家或許正在向我們一一告別。莫非冥冥之中，有所感應？

寬以待人，獎掖後進

在他老人家曾傾情付出大好年華的《大公報》，刊出的研讀他著述的文章，他可能來不及細看就上路了。實際上，像他這樣名震江湖的人，別人說什麼，在他本人已經無所謂。但是，每當我寫出文章，他都會認真看。我想這是因為他一方面知道寫作的甘苦，更重要的是他尊重和珍惜別人的勞動。

記得二○○八年冬天，我寫出了《金庸圖錄》全部五萬多字的文稿，交他老人家指正。沒過幾天，就退回來了，除了幾處事實訂正之外，幾乎沒有什麼修改。還說：「有不少事情，我只提供了相關圖片，姜先生竟很快一一查出時間、事情經過、在其中角色和作用。」話語之間，流露着嘉許。

圖錄要編排設計了，他在明河集團的助理李先生說，這是查先生很在意的一部書，希望找個水平高些的美編來加工。可當時紫荊雜誌社，哪裏僱得起那麼高大上的人才？就由我來畫版，美編鄭建文電腦設計。設計校樣彩色打印本送給查先生，沒過幾天，他的秘書明河集團有限公司總經理吳玉芬叫我去取。到了位於港島北角嘉華國際中心二十五樓的辦公室，但見查先生手持這本打印件，正在與來自他的故鄉浙江嘉興市，「江南武俠」武術團的一班青少年朋友熱烈交談呢！

查先生讓我帶給社裏一封信，說：「該刊編排極佳，除若幹事實小誤外，其餘均照貴刊原來編樣，諸多麻煩，謹申謝忱。」還表示，如需題籤刊名，請「賜告方式及文字內容」。行內朋友們說，以查先生在香港報界、文化界的社會影響，有他老人家這樣的評價，以後在業界轉工、搵份好工作，就有「通行證」了。他老人家這是在慷慨無私地幫助年輕人啊！愛才惜才，獎掖後進。當時阿文和我各複印了一份。再後來我回到北京，查先生仍惦念我能安排一個合適的工作，還給友人寫信。阿文也轉了工作，天各一方，各奔前程了。

謙謙君子，溫厚長者

最初接觸查先生，在二○○八年三月。查先生是馳名海內外的文化名人，但沒有半點名人的架子。談起來有時海闊天空，古往今來，信馬由繮；有時深入淺出，娓娓道來，引人入勝。當他談到自己研究的課題，或是感興趣的學術問題，就神采飛動，臉上掛着微醺一樣的微笑，眼睛泛出睿智的明光，思緒如行雲流水，談吐如飛玉走珠。劉勰《文心雕龍》說的大學者「席珍流」，大概就是這樣吧！末了，常常輕扶一下眼鏡，手從腦後掠過，眼睛注視着我們，就又回到了現實世界。雖然是首次相識，但誠懇地敞開胸襟，一副謙謙君子、溫厚長者的風度。插架的書籍，「你們看好的就拿一本，我送你們。」並且簽名、贈言。看到同事們都拿到一本書，他就說：「姜先生，你也拿一本。」我說：「無功不受祿，我等完成了您的任務，再向您開口。」這就是他老人家贈我法書楹聯「大漠沙如雪，燕山月似鈎」的由來。上款「舜源吾兄囑書」，落款「弟金庸謹書」，這是何等的抬舉啊。他的夫人林樂怡小姐說，查先生還沒有寫過這樣專業的書法藝術品呢。

編寫圖錄需請查先生拿出自己收藏的一些圖片、文獻，為學術研究和社會提供一份第一手資料。查先生慨然應允，並指定秘書吳小姐具體負責。他花時間找出來自己多年來收藏的珍貴照片和文獻資料，並在像片背面或文獻空白處正正規規地寫上說明，剛健有力的字體，似能力透紙背。有時他找出當年發表了相關文章的雜誌，為了輕便，就把有用的幾頁撕下來給我，說「不知有沒有用，你們拿去參考吧！」他的信任，讓我們深深感動。為拍照、查資料，筆者每每在查先生辦公室工作上半天，有時是查先生在裏面會客，吳小姐不斷從書櫃裏找出各個出版社，最初出版的金庸小說合訂本等等寶物，讓筆者不時驚喜。再後來，社裏有什麼大事，都請他和饒宗頤先生出任高級顧問，兩位先生毫不猶豫鼎力支持。二○○八年改革開放三十周年，查先生出任慶祝活動顧問，還題寫會額。

筆者有時想，按查先生的修養、功業，他是標準的孔夫子式積極入世；按他的天縱才華，又是屈原出神入化式的浪漫出世。前日下午查先生安詳地告別了億萬熱愛他和他的著作的人們，去往另一個世界。屈原《橘頌》讚美橘樹：「青黃雜糅，文章爛兮」；「年歲雖少，可師長兮。」不管今生或來世，查先生都是最優秀的！

【華發網根據大公報採編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