麥家新作《人生海海》 探人心深處迷宮

圖：《人生海海》作者麥家

「人生海海，敢死不是勇氣，活着才需要勇氣。你要替我記住這句話。」暌違八年，打磨五載，在談到新作《人生海海》時，麥家說：「人生海海，潮落之後是潮起。你說那是消磨、笑柄、罪過，但那就是我的英雄主義。我想寫的是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，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。我要另立山頭，回到童年，回去故鄉。」

人間四月，暖意盎然。Page One北京前門坊分店像往常一樣，書友絡繹但一切井然。二十一日，這裏舉行了麥家新作《人生海海》的小型交流會。與他之前的小說《解密》、《暗算》、《風聲》相比，這部新作的題目「長了一倍」。但更重要的不同是，在之前的作品裏，作家要解開的多是數理意義上的密碼，而這一次，麥家要探究的卻是人心深處的迷宮。

《人生海海》講述了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「上校」與時代同行的故事。在小說中，麥家帶入了強烈的家鄉記憶，附着了濃厚的父子親情。可以說，這是一部既可窺大時代，亦可參小命運，又可見作家本人生活剪影的作品。談到書名的醞釀過程，麥家反問：「人生是什麼？我想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答案。同一個人在不同的階段也會給出不同的答案。人生就是這麼不確定，這麼豐富，這麼多變，甚至有點神秘。還有什麼東西也是這樣？我想就是大海，正如人們經常說人海茫茫，人生似海。」

茫茫人生海 縷縷百味生

「每個人一生當中一定會有美好的時刻，但是這個美好的時刻不可能是永久。可能某一天，這個美好的時刻會離你遠去。但是在離你遠去的時候，你不要沮喪，有一天它還是會回來。」麥家說，這就是自己理解的潮起潮落，潮落潮起，人生海海。

麥家筆下的主角，從《解密》中的數學天才容金珍，到《暗算》中的偵聽員阿炳，再到《風聲》中的超強卧底「老鬼」，個個身懷絕技。但《人生海海》的主角「上校」卻是一名「殘疾」。因為在戰爭中男性器官受損，這名「上校」成了村裏的「怪人」，有關他的各種故事也都與這個「嚴重的缺陷」隱隱相關。

談及為何會選擇這樣一個與以往不同的主人公，麥家說：「我十一二歲那年，村裏決定拆掉一座古廟，把磚牆『變廢為寶』造新的學校，大人負責搬運大件，小孩搬運小件，像我就抱了五塊磚頭，從山上下來，遠遠看見有一名中年人在百米之外，挑了一擔糞，從田埂上向山腳下走去。陽光照着非常透亮，我們不認識他，但是高年級有個人認識他，就講了他的歷史，說他是個光棍。為什麼呢？因為他曾經參加抗美援朝戰爭，在戰場上身體受了傷，『那個東西』壞掉了，所以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。」

「這麼多年來，雖然我不了解這個人，也沒採訪過他，但是他確實在我心裏像魔術一樣，以各種方式出現，是很神秘的、魔幻的方式陪伴我。」麥家說，「上校」就是從家鄉延伸出來。

因為主角的特殊殘疾是貫穿小說的線索，因此有人認為「性」也是這部小說探討的話題之一。對此麥家給予了否定：「我想寫的是一種生命，一種生命在事故面前的表現，讓他的一生產生一種變形。作為一名男性，『那裏』出現了事故，可能會讓他的一生出現各種意想不到的變化。我的出發點是這樣。事實上正因為『那個地方』出了問題，導致了他的一生，他光輝的一面，命運對他殘忍的一面，命運對他仁慈的一面，都是因為此。」

閱讀是母體 寫作需致敬

在《人生海海》的故事裏，麥家拋棄了「上帝視角」，也沒有採用線性敘述，這種選擇確是非常「麥家」的：「我非要用童年的視角來寫小說，也是對自己藝術上的挑戰，我覺得這是一個作家必須要有的一種野心。」

「就像打擂台，我把自己的手捆住，把自己一隻眼睛遮住，這種情況下能將對方打敗，說明本領更高。」麥家說，如果作者只想用最討巧輕鬆的方式去寫作，「讀者不會批評，但是文學本身會批評你，文學是活的，是有眼光的，而且這個眼光是一百年，甚至上千年。我是向文學致敬。」

說完寫作，麥家很自然地談到了閱讀，「我從小生活在浙江一個很貧困的鄉村，我的父親大概認識二三百個漢字，我的母親一個字都不認識。十二歲之前，除了課本書之外，我沒有看過一本課外書。十二歲那一年，我和一本書偶然相遇。有一天到一個親戚家去，幫親戚燒飯，那個時候是土灶，我就在柴火堆裏遇到我人生的第一本書《林海雪原》。」

「看了那本書以後，我的人生被完全照亮了。看那書之前我以為大家都是像我們這樣生活，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，過着一種非常粗糙簡單的生活。直到我看到那本書，我才知道山村外面有很大的世界。所以這本書點亮我對外面世界的嚮往之心，正因為這本書，我的人生開始從零到一的起跑。在我的人生當中，閱讀還是寫作就是我的左半生和右半生，它們塑造了我，也完成了我。」麥家說，閱讀是我的母體，如果沒有閱讀，哪有今天的麥家。

仔細讀過《人生海海》的人都會發現，小說裏有很多對「父子」：「第一視角」的我和我的爸爸、我的爸爸和我的爺爺、瞎子父子、礦工父子等，每一對父子都有自己的故事，他們的關係都十分耐人尋味，令人感慨萬千。

當「父子關係」反覆出現後，就不能不令人想到作家本人的「父子關係」。「這個小說裏面確實藏了一個巨大的親情，就是父子情深。這來自於我自己的生命體驗，可能有些不是直接的體驗，而是來自於教訓。教訓有時候比真正的記憶、經驗更珍貴。一定意義上來說，我是一個失去父愛的人。我在扮演父親的時候，也沒有太稱職。但時間不能倒回。我想我父親不可能重新彌補對我的愛，我也不可能把我曾經失敗的角色重新彌補好。正因此，我才在小說裏對父子情深下了非常大的真心，放了很多期待和祝願。」

頑強又悲憫 「上校」作標桿

麥家曾在訪談節目中說：「在我的一生當中，父親從來都是個『暴君』。可能跟男權有關係，女性從來都是保護我的，我母親雖然是農村婦女，但她有一顆無比寬廣和善良的心。我小時候最深的記憶，就是父親打我或者罵我時，她像一隻老鷹那樣保護我，這種東西已經變成我的血液流淌在我心裏面。所以我筆下的女性總是施愛於男人，這可能也是我的俗套，但它確實是我內心最底的底色，我無法改變它。」

在對話過程中，麥家坦言，自己渴望「上校」那樣的父親。「我後來一直把他當父親，我特別希望他就是我的父親。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偉岸的人，頑強又悲憫，天才又日常。苦難的浪頭朝他拍來的時候，他也是輕輕一笑而已。只有最嚴肅的問題，他才會失控。這是我心目中完美的父親。」

訪談過程中，麥家始終不苟言笑，用他自己的話說是「我從來就沒放鬆過」。「我確實經常讓人緊張，這種緊張都是童年的後遺症，是童年長在我身上的一種疤。」儘管作家個性持重，儘管《人生海海》情愫濃重，但在新書封面上，卻出現了一隻貓，這是小說裏「上校」最疼愛的寵物。談到為何會有這樣一個「神來之筆」，麥家略微放鬆：「我想『上校』這個人物，由於特殊的身世，導致他沒有愛人，也沒有子嗣，他的感情一定要放在什麼物件上。狗對外人有點囂張，這個形象與上校不符；貓比較好，高貴，獨立，又很神秘。」麥家說，「貓」的個性與「上校」的世界觀是脗合的。

部分圖片：受訪者提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