反認他鄉是故鄉——試論莊子的死亡觀

死亡是什麽？死亡的通道是否意味著靈性生命靈魂的玄幽歸處？如何消解終有一死對生的威脅？這一直是一個亘古難休的命題。因其不了解，所以人們對死亡充滿著恐懼。這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：一是顯現在外的人們能夠觀察得到的關于死亡的各種禁忌、符號和中國曆來的鬼神崇拜。二是人們對于死亡的態度。從總體上說，人們都是生而喜、死而悲的。要從根本上消除死亡的陰影，就要對死亡有個合理的解釋。道家哲學作爲生于斯長于斯的中國本土哲學淵源複雜，在思維方式上尤重玄遠冥想，有關生死的探討屢屢見諸筆端，“在先秦儒墨道諸子百家的人生論中，有關生死之論，實以先秦道家爲最富，其所涉及的問題尤多，其所達到的境界亦很深，他們的生死觀實堪稱爲中國古代先秦時期死亡哲學的代表。”強烈的生命意識因爲生命終將走向死亡而困惑焦慮，早期道家的先知由外部世界的種種具象返觀內心，在宇宙道論成形的同時，也建構起了一套獨特的死亡哲學。

一、自然主義的死亡觀

自然之道，是道家始祖老子的思想核心，也是其集大成者莊子的理論基石。道家之所謂“道”，在于認爲人生當順應自然與天地萬物同流同化，即“道法自然”（《老子》第二十五章）。《老子》中“死”字共18見。老子認爲“不失其所者久，死而不亡者壽”。“死而不亡”，王弼解釋爲“身沒而道猶存”，蓋一個人與道合一，才可不朽。老子從自然主義的觀點出發，將生死視爲極普通極平常的自然現象，他認爲如果人不太重視自己的生命，反而可以更好地保存自己。對生死問題討論最多、研究最深的是莊子。莊子的死亡觀在“謬悠之說，荒唐之言，無端崖之辭”（《莊子•天下》）的表象之下，力圖探討死亡的本質，撩開籠罩在死亡之上的神秘面紗，以尋求甯靜超越的精神境界。

第一，死亡具有必然性。死亡是自然變化的必然軌迹，生是順應自然，同樣，死亡也是順應自然，是自然大化的一個過程。莊子說：“死生，命也，其有夜旦之常，天也。人之有所不得與，皆物之情也。”(《莊子•大宗師》)死和生是命定的，就好像永遠有黑夜和白天一樣，是自然而然、無法以人力損益的過程。《莊子•德充符》也有“死生存亡、窮達富貴、賢與不肖、毀譽、饑渴、寒暑，是事之變，命之行也”的話語。在這裏，莊子認識到死亡的必然性和普遍性問題。

第二，死亡是自然精巧的安排。“夫大塊載我以形，勞我以生，佚我以老，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，乃吾所以善吾死也。”(《莊子•大宗師》)死亡是自然巧妙的安排，讓人們在畢生的營役之後終于得以安息。相反，永生則猶如咒詛，因爲這意味著人們永遠也得不到安甯。《莊子•至樂》載有莊子本人一個故事。莊子妻死，好友惠子去吊唁，卻看見莊子“方箕踞鼓盆而歌”，惠子看不過去，批評莊子道：“與人居，長子、老、身死，不哭亦足矣，又鼓盆而歌，不亦甚乎！” 莊子的回答在這裏有一個情緒轉換的過程。

不然。是其始死也，我獨何能無概然？察其始而本無生；非徒無生也，而本無形；非徒無形也，而本無氣。雜乎芒芴之間，變而有氣，氣變而有形，形變而有生。今又變而之死。是相與爲春秋冬夏四時行也。人且偃然寢于巨室，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，自以爲不通乎命，故止也。

其妻剛死時，他也像常人一樣免不了悲傷，後來悟到生死大化的道理，知道人死之後，回歸自然，死得其所，因而死亡是一件讓人值得歡賀的事情，沒有必要爲死亡哭泣。

第三，氣散則死。氣的觀念在西周末年已經開始出現，先民認爲陰陽風雨晦明都是氣，氣有六種，但陰陽是最主要的氣，所以通常用陰陽二字代指氣。當時的氣論還停留在用“天地之氣”、“人之氣”解釋具體事物和形象的階段。莊子認爲天地萬物都是由氣構成的，人也是“氣”的一種存在形式。《莊子•秋水》說：“比形于天地而受氣于陰陽。”人是自然界的萬物之一，人的生死本之于道而成之于氣。莊子用氣化論的觀點來解釋死亡，認爲“通天下一氣耳，聖人故貴一”。天地萬物是由氣所構成的，同時人的形體也是由氣構成的。氣無所不在，氣的運動變化導致萬物的生滅和人的生死。莊子說：“人之生，氣之聚也；聚則爲生，散則爲死。”(《莊子•知北遊》)用氣的聚散來解釋生死，在當時無疑是對死亡的一種高明的解釋，它揭開了籠罩在人們頭上的死亡陰影的本質，對于人們積極地認識死亡和對待死亡有著重要的意義。

二、對死亡的態度

人生在世，難免目睹死亡事件的發生，如果說對那些與己毫不相幹者之死還僅是一種懼怕心理的話；那麽對自己熟悉、親近者，及至親人之離世則必産生悲痛萬分、撕心裂肺的感受。莊子從生死自然論和生死氣化論的觀點出發，對死亡作了進一步考察，從而實現對死亡觀念的最終超越。莊子在這裏對死亡的態度區分了三個層次。第一個層次是“善死”。“夫大塊載我以形，勞我以生，佚我以老，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，乃所以善吾死也。”(《莊子•大宗師》)如何善生善死？依莊子的觀點，善生就要有能適性；善死就要能順天，適其生，順其死。作爲一個人，要活得自在，也要死得自在，這就是善生善死。普通人以富、貴、壽、善爲人生目標，患得患失，這樣的人就不是善其生和善其死。

夫天下之所尊者，富貴壽善也；所樂者，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；所下者，貧賤夭惡也；所苦者，身不得安逸，口不得厚味，形不得美服，目不得好色，耳不得音聲。若不得者，則大憂以懼，其爲形也，亦愚哉！夫富者，苦身疾作，多積財而不得盡用，其爲形也亦外矣！夫貴者，夜以繼日，思慮善否，其爲形也亦疏矣！人之生也，與憂俱生。壽者惽惽，久憂不死，何之苦也！其爲形也亦遠矣！(《莊子•至樂》)

莊子的善死觀念，表現出莊子對待死亡的一種理性的精神和對死亡的一種客觀態度。

對待死亡態度的第二個層次是“樂死”。莊子認爲，人生最大的困擾來自“悅生而惡死”的心理傾向。人之所以追名逐利，卷入利害之爭而不能自拔，就在于人不能超脫生死之變。因此，“悅生而惡死”，這是人生自我設置的桎梏或鎖鏈，是人生最大的謬誤。爲了破除“悅生而惡死”的錯誤觀點，莊子主張來一個“惡生悅死”的翻轉。死之所以可樂，一方面是因爲死是休養和安息。“其生若浮，其死若休”。莊子認爲，人生就是“終生役役，而不見其成功；茶然疲役，而不知其所歸”。(《莊子•齊物論》)相對于勞作的人生，死正是自然賜予我們的恩澤，是解除負累，使人休止的一件美事。死之所以可樂，另一方面是因爲死是人生痛苦的大解脫。莊子借髑髅之口，表達了自己的樂死的觀念。

莊子之楚，見空髑髅，髐然有形。撽以馬捶，因而問之，曰：“夫子貪生失理而爲此乎？將子有亡國之事，斧钺之誅而爲此乎？將子有不善之行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而爲此乎？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爲此乎？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？”于是語卒，援髑髅，枕而臥。夜半，髑髅見夢曰：“子之談者似辯士，視子所言，皆生人之累也，死則無此矣。子欲聞死之說乎？”莊子曰：“然。”髑髅曰：“死，無君于上，無臣于下，亦無四時之事，從然以天地爲春秋，雖南面王樂，不能過也。”莊子不信，曰：“吾使司命複生子形，爲子骨肉肌膚，反子父母、妻子、闾裏、知識，子欲之乎？”髑髅深矉蹙曰：“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複爲人間之勞乎！”(《莊子•至樂》)

人生在世不免有種種負累，一旦死了，便一了百了。上無君主，下無臣子，也無四季的寒熱，從容自得，與天地共長久，即使是帝王的快樂，也不能相提並論。這是面對死亡時的一種別具特色的態度。

對于死亡的第三個層次是“超越死亡”。莊子探討生死問題，並不僅僅局限于探討生死問題的本身，其真正目的是要在了解生死問題的基礎上，達到對生死的超越。莊子的理想的人格爲“真人”、“神人”、“至人”、“聖人”，雖然稱謂不一，卻是殊途同歸。而要達到這一境界，超越生死爲必經之途，因此，莊子說：“古之真人，不知悅生，不知惡死；其出不欣，其入不距；翛然而往，翛然而來，而已矣。不忘其所始，不求其所終。受而喜之，忘而複之。是之謂不以心捐道，不以人助天，是之謂真人。”(《莊子•知北遊》)只要我們能夠明白生死而自然物化，從主觀上消除對生死的誤解，就能達到對生死境界的提升，最終達到一種自在、自然與自由的超然境界。莊子自身就表現出了超越生死的達觀境界。“莊子將死，弟子欲厚葬之。莊子曰：‘吾以天地爲棺椁，以日有爲連璧，星辰爲珠玑，萬物爲赍送。吾葬豈不備邪？何以加此？’弟子曰：‘吾恐烏鸢之食夫子也。’莊子曰：‘在上爲烏鸢食，在下爲蝼蟻食，奪彼與此，何其偏也！’以不平平，其平也不平；以不征征，其征也不征。”正因爲參透生死之真谛，莊子才會對待自己的死亡有“以天地爲棺椁”、“以成物爲赍送”的達觀與豪邁。

三、結語

長期以來，中國傳統生死觀總是把思考的重心放在“生”上而忽略了對“死”的關注，而正是由于對死亡的無知，人類才無法克服對死亡的畏懼和悲哀。一般而言，“樂生而懼死”、“惡生則求死”，“生”與“死”本是一對難以調和的矛盾。但“生”與“死”的矛盾和衝突在莊子這裏卻奇特地結合了起來，這不能不引起人們的深思。究其原因，莊子之所以能夠調和“生”與“死”，是因爲莊子將其死亡觀建立在“自然主義”的哲學基礎和“齊物論”的認識論上。人的生命來自于道，死後又複歸于道，安息在廣闊的天地之間，從而視死如歸。雖然其中有一定的宿命和悲觀的影子，但這並不妨礙莊子死亡觀的高明之處。不知死，焉知生，只有把死亡當成莊嚴人生的一部分，才能充分體認個體自我死亡的獨特性、自然性、尊嚴性和不可替代性，從而認清生與死的完整意義。只有深知死的意義的人，才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來承擔一切人生的苦難和挑戰，才能讓自己活得有價值、有尊嚴。這也是莊子的死亡觀帶給人們的現代啓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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