魯智深的成佛之道

《水滸傳》中魯智深這一人物形象塑造的最為豐滿，其亦俠亦佛的雙重身份在“替天行道，除暴安良”的主旨下異常特別。在晚明，魯智深被解讀為最具佛性緣法的真和尚。

在《水滸傳》中有好幾處類似於俏皮話的“打機鋒”實則大有深意。譬如第四回智剛剃度後的情景：

話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床上，撲倒頭便睡。上下肩兩個禪和子推他起來，說道：“使不得。既要出家，如何不學坐禪？”智深道：“洒家自睡，幹你甚事？”禪和子道：“善哉！”智深裸袖道：“團魚洒家也吃，甚麼‘鱔哉’？”禪和子道：“卻是苦也！”智深便道：“團魚大腹，又肥甘了，好吃，那得‘苦也’。”……禪和子自去了。智深見沒人說他，每到晚便放翻身體，橫羅十字，倒在禪床上睡，夜間鼻如雷響；要起來淨手，大驚小怪，只在佛殿後撒尿撒屎。

又如第九十九回：

洒家行了多時，只見一個草庵，聽的庵中木魚咯咯地想。洒家走進去看時，與洒家一般的一個和尚，盤膝坐地念經。洒家問他的出路，那和尚答道：“來從何處來，去從去處去。”洒家不省那兩句話，焦躁起來。那和尚笑道：“你知道這個所在麼？”洒家道：“哪裡知道恁鳥般所在。”那和尚又笑道：“上至非非想，下至無間地，三千大千，世界廣遠，人莫能知。”又道：“凡人皆有心，有心必有念；地獄天堂，皆生於念。是故三界惟心，萬法惟識，一念不生，則六道俱銷，輪回斯絕。”洒家聽他這段話說的明白，望那和尚唱了個大喏。那和尚大笑道：“你一入緣纏井，難出欲迷天，我指示你的去路。”

比起第一例的令人捧腹，第二處明顯佛法痕跡更為明顯。魯智深自身體悟得也更多，“洒家聽他這段話說得明白”。其實第一處這種插科打諢似的對答，在禪宗也有先例的且有合理的解釋，在晚明狂禪大興時尤為如此。如“生平不為律縛，脫略儀軌”的湛然澄禪師，其有詩曰：“豬羊當用食．不食無冤儔。咂骨察其味，潛心觀所繇。昔時食我肉，今世以身酬。兩足不肯避．四足欲何修。”[1]（卷八，《山居雜詠》）近似於狡辯地宣揚吃肉。又如問：“睡快活，講經快活？”師日：“都快活。”此在說明睡也是禪悟之道；更有以打人、殺生、及其他狂怪之舉揭示禪機，一如魯智深“提起拳頭，去那光腦袋上咇咇剝剝只顧鑿”一般的。“一日師入菜園，捉菜蟲一握．旁僧問曰：‘是什麼？’師即兩手擦殺蟲……”“眾請師講《金剛經》……(師)乃打一跟頭……”[1](卷六，《問答》)相比於一般出家人形而上的修行如坐禪冥想等方法，魯智深的修行完全是形而下的，他莽撞粗豪的脾氣使得他根本不適合靜寂狀態的修行，凡事先行後想，靠體悟而臻於禪境的至高境界的。正如李贄所言：“魯智深卻是一個活佛．倒叫他不似出家人模樣。請問似出家人模樣的畢竟濟得恁事?”

他在評《水滸傳》中另有一段文字說得明白：

李和尚日：“此回文字分明是個成佛作主圖。若是那班閉眼合掌的和尚，決無成佛之理。何也?外面模樣盡好看．佛性反無一些。如魯智深吃酒打人，無所不為，無所不做。佛性反是完奎的，所以到底成了正果，算來外面模樣。看不得人．濟不得事。此假道學之所以可惡也與?此假道學之所以可惡也與?（第四回回末)

魯智深的“率性而為，不拘小節”在李贄看來合於狂禪境界中所謂的“大自在”境界，此種自在即是打破一切自然或是社會規範的束縛，任情縱性，率性而為的自由。如《與陸天溥》一書中雲：“此樂觀前，則當下人解脫，大解脫則大自在，大自在則大快活。世出世間，無拘無礙，資深逢源。”李贄自己也曾被傳狎妓，調弄優旦，率眾僧至寡婦門等出閣之事，但他自己絲毫不以為意，以真率之心處之。他存解說《金剛經》時雲：“夫誠意之實．在毋自欺。心之不正，始於有所；有所有住，有住則不得其正，而心始小得自在矣。”真率之心即是自在。魯智深的一生就是自在而為，遇酒便吃，遇事便做，遇弱便扶，遇硬便打。所以他強烈反對招安，俗話說“不怕官，只怕管”。不論俗世還是佛界的律例於他而言都是一種束縛。

《紅樓夢》有一齣戲文專寫他的自由：“漫揾英雄淚，相離處士家。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。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。 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？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！”魯智深圓寂前為自己寫下一篇頌子：“平生不修善果，只愛殺人放火。忽地頓開金繩，這裡扯斷玉鎖。咦！錢塘江上潮信來，今日方知我是我。” 按照佛教解行相應的修學原則，各種義理必須要在止觀和生活中觀察抉擇，才能從內心深處領納這些妄想確實是虛妄不實的，方能破除煩惱妄想，獲得智慧和解脫。魯智深在聽潮信時悟道，即所謂的“道心”，觀心認識到自己的內心，人事功名的虛幻，世間煩惱。“我是我”，他的一生都是自我發現之旅，是知其心，治其心的過程。而後得解脫之道，涅盤寂靜。從來處來，從去處去。

魯智深的成佛之道的解讀可以看做是禪宗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。明中後期，是狂禪復興的一個時期，其時宗門中許多僧人皆帶有如魯智深般佛門叛逆的色調，尚英雄氣，以出世之身行入世之事，禪儒混融，界限就不是那麼分明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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