潛龍府邸顯赫王爺——醇賢親王奕譞照片解讀

圖：奕譞朝服照

清醇親王奕譞（公元一八四○至一八九一年），道光皇帝第七子、咸豐皇帝的異母弟。在晚清政治舞台上，此人地位顯赫、身份特殊，他的王府中曾「兩代潛龍、一朝攝政」，即出現了光緒、宣統兩代皇帝和一位攝政王載灃。奕譞死後，清廷為其上謚號曰「賢」，故又稱醇賢親王；他雖然以親王之禮入葬，但廟制和祭禮卻都按照皇帝的規格辦理。

奕譞喜歡照相，在晚清王公中屬於接受攝影較早、留下照片較多的一位。其生活、軍政、園寢等內容的照片，後來大都被他的長孫、宣統帝溥儀收入宮中，而後均轉為故宮博物院收藏。

管理 神機營

奕譞字樸庵，生於道光二十年（公元一八四○年），生母烏雅氏初為道光帝的常在，後晉封為琳貴妃。奕譞從六歲起在上書房讀書，師從道光十二年榜眼、宋代大儒朱熹的後人朱鳳標師傅肄習文業。

道光三十年（公元一八五○年）正月，在咸豐帝登極的例行封賞中，不滿十歲的奕譞就被封為醇郡王。此時的奕譞雖貴為王爺，但畢竟年幼，所以仍以先皇七子的身份住在皇宮裏繼續讀書。直到咸豐九年（公元一八五九年），二十歲的奕譞奉旨成婚，這才遷入北京西城的太平湖醇郡王府。此後，他便開始步入晚清政治舞台，地位不斷上升：奉旨管理鑲黃旗總族長事務、補授正黃旗漢軍都統；同治皇帝即位，他除了得到免宴見行叩拜禮和奏事免書名等特殊禮遇外，還被授以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、御前大臣、管理神機營事務等顯要官職；同治九年（公元一八七二年），剛過三十歲的奕譞正式晉封為醇親王。

奕譞的早期照片目前所見較少，其中最早的一幅為同治二年（公元一八六三年）他管理神機營時期，在北京南苑軍營所攝。奕譞時年二十四歲。

神機營是清廷在咸豐帝死後特別組建的一支親信部隊，主要任務是負責紫禁城及三海（中南海、北海）牆外的守衛，隨皇帝出巡作扈從警衛，屬於當時最為精銳的軍隊。它由禮部頒發銀印，派恭親王奕訢、醇郡王奕譞督率管理。

這張照片上共有三人：醇郡王奕譞橫挎馬刀中立，兩名侍衛分別手持長矛、肩扛火銃，侍立左右兩側。照片按照當時流行的畫像裝裱形式，用藍綾裱襯，裝幀考究。上面有奕譞的親筆題詩：

波面殘陽耀碎金，炎光消盡覺涼侵。

莫言倥偬三軍事，也得逍遙一律吟。

碧草馬嘶欣脫轡，青溪人坐乍開襟。

雲容糾縵隨風布，念切油然早作霖。

下書「晚操後步至長河作」、「醇郡王自題」，再下鈐「醇郡王」、齋號「九思堂印」印章二方。

這也是故宮舊藏人物照片中，有確切時間、地點可考的最早的一幅，距人們公認的攝影技術誕生的一八三九年，只有二十四年光景。

嫡庶 四福晉

醇親王奕譞先後共有四位福晉（妻子），即嫡福晉葉赫那拉氏和側福晉顏扎氏、劉佳氏、李佳氏。他與嫡福晉的感情較好，幾位福晉之間也相處得比較融洽，家庭生活總的來說算是美滿的。

奕譞在政治上的飛黃騰達，與嫡福晉葉赫那拉氏有着直接的關係。此人是原安徽徽寧池廣太道三品道員惠徵的次女，乳名「蓉兒」，為慈禧太后的胞妹，二人於咸豐九年（公元一八五九年）三月奉旨成婚。顯然，這樁婚姻是在咸豐皇帝的寵妃—懿貴妃（即後來的慈禧太后）的撮合下實現的。

婚後第二年，正值第二次鴉片戰爭的烽火籠罩京城。咸豐皇帝倉皇逃奔熱河，次年即死於避暑山莊煙波致爽殿，年僅六歲的皇子載淳即位。以載垣、端華、肅順為代表的八位顧命大臣，堅決反對太后垂簾聽政，雙方劍拔弩張。當時醇郡王奕譞也在熱河，對於小皇帝而言，他既是叔叔，又是姨父。這種少有的親上加親的關係，使他果斷地站在皇嫂兼妻姐的慈禧一邊。別看當時的奕譞剛過二十歲，貌似古樸，性情倔直，其實卻倔中藏巧，大智若愚。他巧妙地通過自己的福晉葉赫那拉氏，為處於深宮中的慈禧傳遞資訊，並與在京師同洋人交涉的恭親王奕訢聯絡。在熱河與北京之間，悄悄地進行着周密的政變籌劃。其後，他親自帶兵在安定門外半壁店捉拿護送咸豐梓宮的肅順，把他解京棄市。為宮廷政變立下汗馬功勞，成為他日後飛黃騰達的真正起點。

葉赫那拉氏共生有四子一女，但除次子載湉外，其他均較早夭折。

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（公元一八七五年一月二日），同治皇帝載淳死，慈禧選擇四歲的載湉入宮，繼承其堂兄的皇位。這場意外降臨的洪福，卻讓奕譞極度驚恐，當即碰頭痛哭，竟至昏迷伏地而不能起。因為他很了解慈禧這位皇嫂兼妻姐的為人，深知兒子名義上當了皇帝，實際上卻如同進了虎口。對於小皇帝載湉來說，離開自己的母親和熟悉的生活環境，更是免不了啼哭吵鬧。沒有辦法，慈禧只好讓自己的妹妹醇王福晉暫時搬進宮中，以便照料皇帝的生活。然而，按照名分、等級，醇王夫婦與光緒皇帝只存在君臣之禮，而不能表露骨肉之情。後來葉赫那拉氏出了宮，母子相見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。

幾個子女先後死去，只剩下載湉一人在宮中當那有名無實的皇帝，葉赫那拉氏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創傷。光緒二十二年（公元一八九六年）五月初八日，也就是奕譞過世六年後，她也因長期鬱悶而不幸病故。因為她身份特殊，所以喪事辦得非常隆重：去世當天，慈禧親自前往醇王府探望；次日，以光緒帝名義頒發諭旨，稱她為「皇帝本生妣」；同時，戶部行文給內務府銀庫，付給「孝差銀十五萬兩」。

第一側福晉顏扎氏，名玉娟，字筠仙，為內務府所選秀女，光緒五年（公元一八七九年）由慈禧太后賜給奕譞作「姬」。奕譞與她感情比較融洽，二人生有一子，但出生不久便夭折了。顏扎氏本人也紅顏薄命，與醇親王僅生活兩年即得病而亡，年僅十八歲，奕譞奉慈禧懿旨追封其為側福晉。從中可見慈禧的多方拉攏，奕譞對此也表現得感恩戴德。顏扎氏生前沒有留下照片，奕譞曾命人繪其遺像留作紀念，但畫像至今亦不知流落何處。

第二側福晉劉佳氏，名翠妍，生於同治六年（公元一八六七年），卒於一九二五年。

劉佳氏共生有三子一女。女三歲夭折，子即載灃、載洵和載濤。宣統時期，載灃就任監國攝政王，載洵、載濤則分別官至海軍大臣和軍諮大臣，曾一度形成「一門三王」的權力格局。

劉佳氏性情隨和，但一生比較坎坷。據說她經受過慈禧太后的三次重大打擊，最後得了間歇性的神經錯亂症。

第一次是慈禧先將其小兒子載濤過繼給固山貝子奕謨為嗣，後又轉繼給多羅郡王奕詥。劉佳氏不敢違抗，只得忍痛從命。接着太后再下懿旨，命載洵承繼瑞敏郡王奕誌為嗣。劉佳氏失去兩個愛子，精神上所受刺激可想而知。

第二次是光緒二十七年（公元一九○一年），慈禧以「指婚」的形式，將其心腹重臣榮祿的女兒許配給載灃。劉佳氏無奈，只好退掉了此前已經為兒子定下的一門婚事。

第三次是光緒三十四年（公元一九○八年），慈禧突然把她的長孫溥儀接入宮中，旋即以承嗣同治、兼祧光緒的名義立為皇帝。溥儀自幼由祖母撫育，劉佳氏也深知光緒皇帝的種種遭遇，此次愛孫又被突然奪走，當然越想越怕，立刻昏厥了過去。

經過這一系列打擊，劉佳氏變得鬱鬱寡歡，精神一直處於不正常狀態。劉佳氏一生留下了多幅照片，後均被溥儀保存在宮中。

第三側福晉李佳氏，生於同治八年（公元一八六九年），卒於一九二八年。她生有一女，後由慈禧指婚，許配於世襲一等忠勇公松椿，授此女為郡君，其夫為郡君額駙。李佳氏的照片，現只見兩幅與劉佳氏的合影。

避權 受恩寵

在晚清王公親貴中，奕譞是位一生顯赫、各方面都很順利的重要人物。自從他在政治上嶄露頭角，無論生前死後，各種殊榮和恩典都有增無減。何以如此？除了其福晉是慈禧的親妹妹這層關係外，主要在於平生謙抑退讓，處處謹慎小心。

奕譞認定，慈禧所醉心的就是一個「權」字，便決心棄權而避禍。其子載湉剛被立為皇帝他就很知趣地請求開去一切差事，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照料慈禧的普陀峪陵墓工程。對於慈禧賜予的各種榮譽和優待，他都誠惶誠恐，不敢享用。如慈禧曾「諭軍機處，遇緊要事件與醇親王奕譞商辦」，「奕譞再四懇辭」。慈禧懿旨：「醇親王奕譞、醇親王福晉均着賞坐杏黃轎。」奕譞馬上遞上一摺，懇請「收回成命」。固辭之下未得允准，他卻始終沒有乘坐一次。按照清朝慣例，一般的世襲爵位都是降一等承襲，如親王之子襲郡王、郡王之子襲貝勒……只有極少數有特殊功勳者，經朝廷特賜才能不降等承襲，稱為「世襲罔替」。對於慈禧給與自己的親王「世襲罔替」特恩，他也是再三懇辭後才勉強接受的。

雖然如此，奕譞身為皇帝生父，地位畢竟十分特殊。為了避免太后的猜忌，他又上了一份題為《預杜妄論》的密摺，內容大致是：將來可能有人以我的身份，要求朝廷給予特別尊崇。凡是倡議這樣做的人，都是圖謀升官的小人！並請求將此摺留在宮中，以備將來對付那種小人。果然不出所料，十四年後光緒親政，就有人上了一道奏本，請求尊崇醇親王。慈禧立刻拿出那份塵封已久的密摺，把那位想拍馬屁人當作懲一儆百的典型，堂堂正正地斥了一番。

光緒十二年（公元一八八六年）四月，慈禧因北洋水師已練成軍，派醇親王奕譞會同直隸總督李鴻章赴渤海灣巡閱，同時決定派太監、御醫隨行，名義上當然是照顧王爺的生活。為了消除太后的猜忌，奕譞便請求大太監李蓮英隨同前往。太監出巡，本為清朝家法所禁，何況這樣大規模的閱兵大典？於是，在醇王回京復命三個多月後，有位叫朱一新的御史斗膽奏上了一個摺子，指責李蓮英隨行時交結外官、行為招搖。慈禧把醇親王找來詢問，圓滑老練的奕譞當然明白太后的用意，說道：「該總管太監沿途小心伺應，均與府中隨往太監無異，絕無絲毫干預外事。」結果，朱御史被降了官職，作為以後「妄言者戒」。

奕譞的處世原則是謙虛退讓，左右逢源，對於太后和皇帝身邊的近臣，如榮祿與翁同龢，也都小心相處。在與人交往中從來不擺皇帝生父的架子，甚至也很少表現親王的派頭。這不僅在慈禧身上產生了奇妙的效果，而且對於妒忌他的王公大臣來說，也很難找到什麼可資攻擊的把柄。

奕譞還自撰治家格言，告誡子孫勿因貪財而招災惹禍：「財也大，產也大，後來兒孫禍也大。借問此理是若何？子孫錢多膽也大，天樣大事都不怕，不喪身家不肯罷。財也少，產也少，後來子孫禍也少。若問此理是若何？子孫錢少膽也小，些微產業自知保，儉使儉用也過了。」說來有趣，他又讓人仿製了一件周代欹器（一種計時器），陳放在自己書房的條案上。這種器物非常特別，將水注入一半，便能保持平衡而不會傾溢。但想把水注滿，則會傾倒過來使水全部流掉。欹器上面還鐫刻着他親筆書寫的銘文：「月盈則昃」、「滿招損，謙受益」，以策勵自己和子孫戒驕勿盈。

魂歸 妙高峰

奕譞巡閱北洋水師回京復命後，曾一度身染重疾，兩年之中「瀕危數回」。此間，他經常到京西退潛別墅修養。離開勾心鬥角的政治環境，置身山清水秀的田園林下，他似乎頗有滿足之感。一幅題為「妙高峰主人四十八歲相」的照片，就是這時拍攝的。

這是奕譞在花園中手持鮮花，與三名小太監的合影。照片裱襯在硬紙上，上面有奕譞親筆書寫的記述文字：「妙高峰主人四十八歲相，梁時泰照」、「丁亥閏四月上浣照」和「隨照太監左陳喜，右傅珠、蔡朵」。丁亥閏四月上浣，即光緒十三年閏四月上旬（公元一八八七年五月下旬）。值得注意的是，攝影師梁時泰的名字能被奕譞題寫在照片上，說明他深得親王賞識。

退潛別墅即醇賢親王園寢之「陽宅」（按清制，帝後之墳稱「陵」，妃嬪、王爺之墳稱「園寢」），屬於園寢的重要組成部分。這座園寢坐落在北京西山的妙高峰古香道旁，峰下為唐代法雲寺舊址，金章宗時曾在西山設八院遊覽，這裏就是其中的香水院，可見「風水」極佳。它於同治八年（公元一八六九年）開工興建，五六年之後基本告成，慈禧太后曾專門撥銀五萬兩。

園寢陰宅依山勢坐西朝東而建，由低到高分成七層。最下是七十八級石階，拾階而上為一圓弧形平台，建有一座黃色琉璃瓦覆頂的高大碑亭，石碑碑文記載着親王的生平。碑亭後為月牙河，河上跨一漢白玉拱橋。過橋為三開間的宮門，門內有享殿五間。再拾階而上，園寢頂端可見大小四座寶頂：正中為奕譞與嫡福晉葉赫那拉氏合葬墓，另三座分別埋葬側福晉顏扎氏、劉佳氏和李佳氏。南牆外迤東還有一座「阿哥圈」，埋葬着他們早殤的子女。

園寢北側為陽宅「退潛別墅」。山谷底部為石門洞，門額曰「隔塵入勝」。進門有一座八字照壁，拾階而上為正門。陽宅主體也是依山而建，上下五進院落，每進包括正房五間、配房南北各三間，共有大小建築數十間。第一進跨院有殿堂一座，內立記述園寢始末的一統碑；第二進跨院有二層小樓一座；第三、四進有小石橋一座。宅院的北部曲徑通幽，假山清池，緊湊而靜謐。

奕譞生前，曾在園寢陽宅以淡泊生活自娛。他於光緒十六年（公元一八九○年）十一月二十一日病故，死後以親王之禮葬入陰宅，但廟制和祭禮都按照皇帝規格辦理。這位特殊的歷史人物，雖然才能並不出色，但無論生前死後，各種殊榮都有增無減。這不僅在衰微多難的晚清是個奇跡，就是在整個清朝二百六十餘年的歷史上，也極為罕見。

（作者為歷史學者、故宮博物院研究室編審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