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廷過年，「修齊治平」

圖：（圖1）清宮舊藏清丁觀鵬《太簇始和圖》軸。台北故宮博物院藏

中國人的大年初一，與西方的一月一日，是兩個大不相同的概念。西方傳統文化以神為本，聖誕大過年。中華傳統文化以人為本、天人合一，對除夕到元旦的過渡極為重視，除舊布新、萬象更新，為一年中最大事情。清宮舊藏清丁觀鵬《太簇始和圖》軸（圖1），描繪正月初七傳統「人慶節」（人日），京城內外「膏澤平鋪蔥嶺雪，祥光濃疊赤城霞」；皇城裏金吾不禁，街道上簫鼓追隨；紫禁城各處懸燈結綵，畫面中心建福宮花園及延春閣，春回大地，祥雲繚繞，滿園和氣。中國傳統人生境界是「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」（《禮記．大學》），真正有機會治國、平天下的唯有帝王。

雖是年味十足、普天同慶之際，在清廷新年慶祝活動的潛意識裏，其實蘊涵了濃濃的「修齊治平」用意。皇帝元旦開筆，意帶「修身」；除夕皇家家宴敦睦族誼，元旦皇帝一家人共享天倫之樂，是利用難得的萬機之暇「齊家」；初一大宴群臣，初三前後茶宴皇帝秘書班子南書房翰林，都是為了更好「治國」；除夕宴請蒙古外藩，「宴九」再為他們回藩餞行，則是為了邊塞安寧、天下太平。清代、清廷不少年俗流傳至今，包括南海之濱的香港，例如平安荷包及壓歲錢、福橘、廣柑等等。

荷包、如意，君臣贈答

不論如今怎樣評價，清廷確實是把過年作為融洽君臣關係的重要時機。歲暮，皇上賜大臣們荷包，好比長輩賜晚輩壓歲錢；元旦，大臣們向皇上進如意，好比晚輩給長輩拜年（圖2）。

乾嘉時宗室成員昭槤《嘯亭雜錄》記載當時規制：每到歲暮，皇帝對諸位王公大臣皆有賜予。其中天天陪伴在皇帝身邊的御前王、大臣，賜「歲歲平安」荷包一件、過年的燈盞數對及福橘、廣柑、遼東鹿尾、豬、魚等珍稀食物無數；皇上特別倚重的外廷大臣，也賜荷包一件。為了彰顯這項殊榮，受賞賜的大臣們要把荷包佩戴於貂裘衿領之間，好比如今胸佩大紅花；而且讓當事人到宮門前領賞謝恩，以示恩寵眷顧。他認為這表明，「堂廉之間，情意歡洽，渾如家人父子。實一代之美制也。」

嘉道時內閣學士姚元之《竹葉亭雜記》記載：年節王、大臣向皇帝呈進如意，取兆吉祥之義。自雍正年間如此。嘉慶元年元旦起有太上皇和嘉慶帝，王公大臣們都呈進兩份如意。乾隆帝頒下旨意，以後元旦、萬壽及慶節，宗室限親王、郡王，大臣限滿漢大學士和六部尚書，可以呈進如意，其餘官員等一概不准。這之前因為進如意還發生一宗政治事件：六十年九月初三日，乾隆帝向滿朝文武公布按秘密立儲規制，立皇十五子永琰為皇太子的「密諭」。可就在此前一天即九月初二日，乾隆的寵臣、大貪官和珅卻向永琰進上如意。說明他事先已知乾隆密諭。嘉慶帝後來公布和珅「二十大罪狀」，這是第一條：「和珅於初二日，即在朕前先遞如意，漏泄機密，居然以擁戴為功。」

祀灶、吃肉，張燈結綵

小除、小年祀灶，明代在臘月二十四日，清代北方改為二十三日，南方則仍舊。清宮祀灶在坤甯宮，供品有三十三種，並要特別從東北徵貢「關東糖」（麥芽糖），從南苑獵取黃羊一隻。屆時，皇帝、皇后親至坤甯宮灶君神位前行禮。（圖3）為清宮舊藏灶君神牌。

坤寧宮在清代主要做為祭祀滿族崇拜的「薩滿教」眾神的神殿。朝祭神有釋迦牟尼佛、觀世音菩薩、關聖帝君等，夕祭神有穆哩罕神、畫像神、蒙古神等。臘月二十六日，內務府將這裏的神牌請至滿族特有的神殿堂子（故址在今東長安街路南）。元旦早晨，皇帝率王公到堂子行禮，正月初二日重新請回宮內，並舉行大祭。正月初二大祭時，皇帝賜王公大臣等吃祭神用過的「犧牲」，稱為「坤寧宮吃肉」，這也是很大的榮譽。故宮前輩單士元先生對筆者說，這些人死後在出殯時可打一牌子：「坤寧宮吃肉」，以表彰生前受到的恩榮。吃肉時無論皇帝還是其他人，都要自己親手抄刀切割，以示不忘舊俗。這裏煮肉不放鹽，肥肉油膩難以下嚥。有幸參與吃肉的官員，若是跟有的內監熟悉，內監就會悄悄塞給他一包鹽。

小除以後，過年的氣氛更加濃重起來，除夕、元旦的準備活動也緊鑼密鼓展開。其中最重要的是張燈結綵。臘月十四日，由內務府負責，在內廷中心乾清宮廷院布置彩燈。彩燈懸掛在燈桿上，乾清宮丹陛上下各一對。丹陛下的叫「天燈」，每晚都上燈，到二月初三日撤出。丹陛上的叫「萬壽燈」，在御道兩側各立盤龍楠木燈桿一座，桿頂與宮簷齊，每桿懸掛繡金字寶聯八幅。到除夕皇帝升保和殿賜宴時，內務府員役進乾清門將燈聯取下，換上五色八角圓燈，並在東西廊廡及乾清宮丹陛至乾清門之間甬道兩側石欄上安燈。元旦晚上及元宵等夜均照此。這幾晚安燈時，宮廷樂隊奏《丹陛清樂》，歌舞生唱《火樹星橋之章》。院內樂聲悠揚，歌聲吉祥；遠近鞭炮齊鳴，空氣中飄散着松片、柏枝的清香。此時萬盞燈火齊放光明，五彩繽紛，燦爛輝煌，真是說不盡的皇家富貴景象。如今乾清宮丹陛上、下各有兩對精雕細刻的大理石石座，那就是當初安插燈桿使用的（圖4）。

除夕封筆，走場賜宴

歲除之日，宮中再做些大掃除。入夜也就是「除夕」了，宮內宮外，鞭炮齊鳴，響徹雲霄，室內室外，香煙繚繞，燈火輝煌。這時，還特別在金爐裏點燃上松柏枝，飄散出一種特別的清香，既寄託着和氣、吉祥，又製造了除夕特有的氣氛。宮中稱此為「熰歲」。

年三十下午皇帝「封筆」，給自己放假，是朝廷最後一位放假的。在宮中親手點燃名香，向所用御筆致敬，道一聲辛苦。從除夕封筆到元旦子時（子夜十二時）開筆之間幾小時內，他不能動筆寫字。實事求是說，清代皇帝確實夠辛苦的。乾隆帝自己表白：十四年元旦，天氣清朗，旭日融和，群情欣豫，卜定今歲如願，於是封了筆。可是他派去統帥大軍平定大小金川的經略、大學士傅恆，發來加急文書，報告已抵軍營，並奏請緊急撥運軍糧。這個軍報恰好除夕下午四點送達宮門。就是這樣片刻之閒，我也未嘗稍閒啊！當即口授諭旨，令值班近臣繕寫頒發，決不貽誤軍機。

封筆後，皇宮裏在乾清宮舉行「家宴」，皇帝、皇后、皇貴妃及皇子等都參加，以長幼為序，算是一家人年夜飯。出席了這場宴會，皇帝接着轉場外廷保和殿，賜宴蒙古外藩。

清朝統治者早在入關之前，就與喀爾喀（外蒙古）等地區的蒙古族建立起同盟關係，與邊疆其他少數民族也關係融洽。每年年底，蒙古各藩王、貝勒相繼進京朝覲，皇帝除夕在保和殿賜宴，與他們共度良宵。宴會上一般二人一席，清宗室王公及一二品武臣出席作陪，拉近滿蒙、朝廷與蒙古上層貴族之間的感情。席間演出《慶隆舞》，內容寄寓外藩歸誠朝廷、接受王化。皇帝還賜蒙古親王大小荷包，裏面盛着玉石八寶、金銀八寶及元寶等，彷彿民間的壓歲錢。

明窗開筆，家祭、大朝

除夕十二點交子之時，開啟元旦。元旦子時，皇帝御養心殿前殿東暖閣的「明窗」，舉行開筆儀式。儀式上最突出的是，書案設「金甌永固」杯（圖5），杯中注「屠蘇酒」；再是和田玉「玉燭長調」燭台一件，朱漆雕雲龍盤一個，其中放古銅八吉祥爐、古銅香盤二（圖6）。皇帝親手點燃玉燭，握筆管在吉祥爐上熏一下，然後先用朱墨、次用黑墨，分別寫吉語數字，以祈一歲政通人和。爾後測覽新曆書一遍，寓授時省歲之意。開筆後標誌着皇帝一年的政事又開始了。清宮至今留存乾隆共六十四年元旦開筆御書吉祥字條。（圖7）左一為乾隆六十一年，天下已用嘉慶新紀元，宮中一直到六十四年。

開筆用的是一支特製毛筆，筆端鐫「萬年青」三字，筆管鐫「萬年枝」三字，寓意子孫綿延萬代。

明窗是一面鑲玻璃的窗戶，在養心殿前殿東次間南窗。當時大面積平板玻璃稀缺，宮中窗戶大多數還是裱糊高麗紙，這處大玻璃窗戶殊屬難得。晚清把東稍間、東次間打通，改造成「垂簾聽政」處，乾隆皇帝心愛的「明窗」就不那麼顯眼了。

「金甌永固」杯，直口，兩側各有一夔龍耳，龍頭頂嵌東珠；杯足為三個捲鼻象首。杯身點翠地鏨寶相花及纏枝蓮花葉，用東珠十一顆、紅寶石九塊、藍寶石十二塊、碧璽四塊嵌作花蕊；口沿鏨回紋，一面鐫陽文篆書「金甌永固」，另面鐫「乾隆年製」款。金甌，表示國家；金甌永固，寓意江山永固。

清代於祭祖除太廟外，還有宮中奉先殿，這兩處供奉祖先神主牌位；景山壽皇殿，供奉康熙起各代帝后的畫像；養心殿東西佛堂，供奉各代皇帝神主。明窗開筆後，皇帝首先到養心殿東西佛堂拈香行禮；清晨，再到奉先殿、壽皇殿舉行家祭。與民間新年供奉天帝牌位一樣，宮中御花園天一門內也設天地神位，皇帝到此行禮。

從壽皇殿回宮後，皇帝進元旦早膳，有「煮餑餑」即餃子和「團圓餅」，至今北方民間保存此俗。有一個餃子裏裹着銀錁，放在碗面上，一下箸即夾中視為吉利。

用過早膳，已是天明時分，一年中第一次大朝典禮開始。黎明時午門外就已聚滿了王公大臣、文武百官。時辰一到，午門鳴鐘鼓，皇帝乘輿出乾清門，由保和殿來到中和殿，先接受執事官員提前行三跪九拜禮。禮畢，皇帝升輿，太和殿前由編鐘、編磬、琴瑟等奏起「中和韶樂」（圖8），皇帝至太和殿升座，樂止。文武百官跪伏，鴻臚寺官宣讀大臣們獻給皇上的新年賀表（圖9）。接着，奏打擊樂「丹陛大樂」，踩着音樂節奏，文武百官行三跪九拜禮。禮畢，皇帝於殿內賜王公、大學士和外國派遣的賀年使飲茶。爾後，皇帝乘輿回宮。

回歸家庭，樂享天倫

從太和殿回來，皇上回歸一家之主，御乾清宮接受后妃、皇子們拜年。像太和殿布置一樣，乾清宮簷下設中和韶樂，乾清門內兩側設丹陛大樂。后妃們事先等候在乾清宮東西暖閣，皇帝升座後，內監將乾清宮正門上的簾子放下，后妃出東西暖閣，在宮內給皇帝行六肅三跪九拜禮。禮畢，后妃退，升簾，皇子在宮前丹陛上行三跪九拜禮，皇帝回養心殿。

以下則皇后御交泰殿，妃嬪、公主、親王的福晉、大臣家命婦，在交泰殿向皇后行六福三跪三叩禮。皇后回本宮，皇子至皇后宮給皇后行禮。這相當於如今過年時大家互致問候和祝福。

元旦中午，在乾清宮舉行「宗親宴」，欽點皇子皇孫及近支王、貝勒、公參加，每二人一席，皇帝席位設在御案上，皇子在親王之上。宴會上行家人禮，但也不能失儀。嘉慶時宗親宴上，輔國公綿愍在自己的席上，誤將食碗拂墮，被罰公俸六個月。

清宮保存多件乾隆宮廷畫家郎世寧、丁觀鵬、唐岱等人合作《歲朝圖》（圖10）《乾隆雪景行樂圖》等，畫中人物基本相同，其中後者標明是乾隆三年（一七三八年）。元日朝早，年輕的乾隆帝懷抱幼子，妃嬪們立於身後，年長些的孩子們有的燃放爆竹，年幼些的捂着耳朵；有的撥弄炭盆裏的柏枝，有的抱來芝麻秸稈準備撒在地上和燃起來。全家人熱熱鬧鬧過大年，好不溫馨。

（作者為中國歷史文化學者、北京市檔案學會副理事長、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