經濟學家雷鼎鳴教授專訪

經濟學家雷鼎鳴教授專訪

謝悦漢

(由於「亞洲週刊」因篇幅關係未能刋登全文，以下是訪問稿全文)

標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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雷鼎鳴教授談聯繫滙率前景，中國積極發展數字貨幣，海南島變成自由貿易區的意義，及當今司法系統及人員表現令人失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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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香港凡談到經濟問題，傳媒界最喜訪問的人物便是經濟專家雷鼎鳴教授，現今雷鼎鳴在半退休狀態，仍經常執筆為文，在各大雜誌報章發表政經評論，所以他的大名，大家都耳熟能詳。

雷鼎鳴最引以為榮的，不是他的輝煌學術成就，不是他桃李滿門教育出無數優秀學生，不是他担任過多少重要公職，而是他作為科技大學的創校成員，和許多「戰友」打拼天下，結識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有識之士。

科技大學創立於1991年，至今年(2020年)短短29年間，全球排第32名(港大排第25，中大排第46)，這是根據權威大學排名機構Quacquarelli Symonds

（QS）公佈結果。而在2018 QS亞洲大學排名中，香港科技大學位列全港第一，亞洲第三，當然，這是全校師生共同努力成果，這亦說明為何雷鼎鳴對科大有如此深厚情懷和感到驕傲。

雷鼎鳴是一位健談而又知識渊博的學者，亦是一位愛港愛國之士，在任教科技大學期間，他曾多次飛往北京的清華大學及北京大學，作學術交流，所以他的門生遍布中港两地。

這次訪問話題甚廣，由聯繫滙率談到香港司法問題，由數碼貨幣講到海南島自由貿易區，由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地位聊到今日香港大學生質素及學生示威活動，他都侃侃而談，知無不言，他擁有博大精深學問，但對複雜問題又可簡潔講出問題的要點，以下是訪問內容:

(一)美國表明要制裁及打跨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地位，能夠成事嗎？

美國是世界第一強國，包括金融亦是第一，事實上，全球金融界的規則都是由美國定下來，如果美國真的要搞垮香港，香港會有重大損失;不過，美國胡亂攪作，他自己本身亦會受到嚴重傷害。

香港目前是世界第三大美元交易中心，美國蓄意破壞香港金融中心地位，亦會打擊美元霸權地位｡

美國現今只是靠印刷美元，來購買别國貨物，反而其他國家是要真正生產貨物，才可換取美元。由於別國仍然相信美元是有保值能力，並且習慣以美元作儲備貨幣，及以美元作為與與其他國家交易的貨幣｡美元今日是有賴其他國家信任，及習慣性以它作交易而已。

特朗普完全不懂經濟理論及規則，以為美國有龐大赤字，是對美國不利，這個想法是錯誤的。特朗普要打跨香港國際金融中心的想法 ，亦是錯誤的。

(二)聯繫滙率應否或能否保持？

香港市民有所不知，在過去數十年間，香港在貨幣兌換方面，曾用過五種貨幣兌換制度。最先港元是和銀掛鉤 ，在美國大蕭條時候，亦都以銀作儲備。

其後港元是和英鎊掛鈎，這是1968年制度，當時兑換率是1英鎊兑換16港元;不過，在1972年間，由於英鎊貶值，便取消英鎊和港元掛鈎。在1974年至1983年間，美元兑港元是採取自由浮動制度。自1983年至今，才採取美元兑港元的聯繫匯率制度。

如果香港要取消聯繫匯率制度，對美國而言是極大的損傷｡美國希望全世界的貨幣局或中央銀行，都是以美元計價或作為對國家貨幣匯率的定價。香港聯繫匯率制度規定，要儲備足夠美元，供所有人隨時可用港元兑換美元，兑換價是1美元兑1.8港元。

一旦取消聯繫匯率制度，會引起國際間貿易交易大混亂，亦會令其他國家對美元有戒心 ，甚至不信任美元，後果是會令其他國家加快去美元化，是牽一髮而動全身。

(三)能否說明聯繫滙率對香港是好是壞？

去美元化是有階段性及時間性，絕對不能一蹴而成，但已經有些國家開始進行去美元化。

香港金管局大約有4500億美元作外匯儲備，以香港本身的經濟體系，4500億美元作外匯儲備是相當多的，香港向來有好多海外國家來港投資，例如他們要在香港股票市場買大陸企業股票，他們便要將美金，歐羅或日元兌換成港幣

，這個過程是不停地運作。

而外國資本要進軍大陸 ，亦必須在香港將美元或其他外幣換成港幣，才可以作交易或投資。

現今香港大部份資金，都是來自大陸 ，而大陸流出的資金，亦大部份流去香港，所以今日香港如果將港幣和人民幣掛鈎，或港幣和一籃子貨幣掛鈎 ，我看不是太大問題。當然，如若人民幣提早國際化，港元和人民幣掛鈎，是絕對有此可能。不過，香港目前要取消聯繫滙率制度，相信仍非適當時機。

目前美元作為國際流通貨幣和儲值，有部份程度是習慣性，如若有另一强貨幣出現，這個習慣性是可以改變的。

(四)中國目前正積極研究數碼貨幣，前景如何？

中國目前正在大力開發數字貨幣，以及研究毋須過經過企業同企業之間，或者透過互聯網去交易，而是直接透過中央銀行去進行兩者之間交收 ，只要用户確保有密碼以及開了戶口，連同加密裝置，就可以將數字作為現金使用。

目前國內非常流行使用支付寳及微信進行交收，這是另一種數字貨幣，這是個人透過企業(如微信及支付寶)進行交收。不過，未來的數碼貨幣，則是直接透過中央銀行進行支付交收，是毋須經過互聯網交收。

以往銀行對個人或企業貸款申請，是需經過銀行內部信用調查，或經由外部信貸公司進行信用調查及評估，才决定是否批准借貸。但今后只要用大數據服務，立即查得到個人或企業財務情况，借貸情况，及信用評估，這個叫做「社會保障審查」(Social Security Check)，完全毋須經過銀行或信用評估公司便可做到。

如果大數據加上人工智能，則會更迅速評估審批個人或企業申請貸款。中國在人工智能設計方面未必是全球第一，但人工智能廣泛應用方面，肯定是全球第一。

中國近年積極研究由人民銀行作後盾的數碼貨幣，加上大數據的支撐，中國確有可能弄出一套新的國際收支系統，以方便、安全、高效去取代使用美元的習慣，美國若打擊港元，很可能會促進這方面發展過程。

(五)為何中國要將海南島變成自由貿易特區？

自從香港去年發生黑色暴亂，以及自佔中以來，社會一直有各種亂象，令中央擔心不能全倚賴香港，所以在海南島開設一個零關税自由貿易區，相信這是中國的後備方案(plan B)，這是無可厚非的事。

倘若海南島成為免稅區，對中國企業是有一定壓力，因為中國產品要與外國產品直接競爭 。不過，中國企業在過去十年進步神速，不論在品質，設計及價格等都有競爭力，不怕和外國產品競爭。

反而美國現今反對全球化和多邊主義，堅持走單邊主義保護主義，事事以美國第一或優先，這是違反當今世界潮流趨勢。

如果海南島自由貿易區試驗成功，中國可以在國內開設多幾個自貿區。正如馬雲曾經說過，中國是希望全球化繼續進展，在一開始可能會遭遇挫折 ，但中國要走向全球化這條路是正確的，我非常認同馬雲這個觀點｡

如果香港不急起直追 ，就會落後於中國其他地區 ，所以香港現今首先最大任務 ，就是要吸取全球人才到香港，才能保住優勢和其他自貿區競爭。

(六)能否說說你對科技大學的情懷？

科技大學是於1991年創立，共有四個學院，分別係商學院、理學院、工學院同人文社會科學學院，創校校長是吳家瑋教授，我亦是創校教職员之一，眼看當初科大成立至今，亦經過各種困難和挑戰，現今在世界大學排名亦有一席位，我當然分享到這份喜悦。

當時創校的一批教職員，大部份都和我私交甚篤，我稱他們為「老保釣」。這批教職員大都來自北美洲，而且都學有所成，本身在學術界都有一定的學術地位和成就。

這些同事家庭大都是自大陸移居香港或台灣，然後中學畢業後往美國大學升學，大學畢業後再進修至博士學位，最後在大學任教。他們來港任職都有一個共同抱負，希望將北美大學優良制度移植來香港，然後幅射至中國華南地區，他們都有一顆愛港愛國之心。

(七)請問北美大學制度有何優良之處？

以往港大及中大的教授，都是由講師做起，而升職制度就有些類似公務員制度，論資排輩逐級升上。

科大採取的北美大學制度，則是以教師的學術成就决定，包括本身是否在全球權威性學術雜誌發表過論文，他們在學術界是否得到知名學術人士推介，在每次升級中，都要經過六至七層評估，以及交出認可的研究報告，或其報告曾在權威性學術雜誌登載過，或經有地位學術界人士推薦，過程甚為嚴謹。

其後港大亦推行類似制度，中大亦跟隨港大作出轉變，所以說科大的創立是影響深遠。

(八)你對今日香港大學校園的風氣，及學生學習態度有何評價？

我作為大學教師，當然對學生而言是抱有一份愛護及同情心 ，但無可否認，今時今日社會氛圍，令到部份學生的言行表現不是太理想。

以我過往在科大多年的經驗，很多學生都經常來我辦公室交流意見，甚至有時來我家探訪，我都十分歡迎，不過現今這類活動已少了很多。

據我的觀察，大學本科生較為積極參加校內及學生會活動，而學生會選舉一般是佔整體大學生人數約百分之十或多一些，絕大部份學生對此等選舉是不感興趣。但經常在大學校園大大聲的，都是一些活躍份子。

記得去年科大校園都曾經發生學生示威事件，學生包圍校長理論，亦有教職員保護校長，但在推撞間，有女學生大叫非禮，事後看回電視錄影，根本是相互推撞引致。事件後有同事告訴我，示威當天有非科大學生(外人)到大學参與示威，而這些外人作選擇性破壞，亦說明校園有內應。

再談及今日大學生素養問題，其實學生在進入大學前，都應已接受基本禮貌及表達能力培養 ，以及奉公守法，尊師重道的精神，但很遺憾地說，今日初入大學校門的大學生，連最基本文明禮貌，社交言詞和與人相處技巧都缺乏，這種表現令人失望。

不過，在我自己教書多年的生涯中，至少在我本人上課教書時 ，授課時未見過任何學生有不文明的動作和言行表現。

(九)如何比較本地大學生和研究生，與內地來港的大學生在學習精神上的表現？

不論本地本科生或研究生，其實有優良表現的學生都不少，可能大陸來港的學生，比較珍惜得來不易學習機會，所以他們是非常用功勤力學習，而且較為專心。

記得數年前，我出席一個頒授畢業證書典禮中，有一個獎項叫做「學術成就獎」(Academic Achievement Award)，在14名得獎者中，絕大部份是大陸來港學習的學生，如果以香港學生及大陸學生人數比較而言，科大大陸學生只佔本地生十分一，則更加突顯大陸學生的學業成績優秀。

我並不認同香港的學生質素不及大陸學生，不過在勤力專心及認真方面，可能稍遜大陸學生，因為能夠來香港學習的大陸生都是一批精英｡

另外，談及香港的每年迎新活動，有許多時都相當胡閙，而在外國大學的迎新會，真是向新生介紹大學校園設施及環境，以及作為大學生未來的前程和人生抱負。

(十)你如何評估香港當今法治精神和情况？

本來以前我都相信香港的法治是公平的，但近年來看到香港一些法庭的判決結果，是相當令人失望，亦令市民對法治失去信心｡

因為最令我擔心，就是裁判時是證明疑犯的確犯罪，但判刑結果是「不一致」(inconsistant)，罪案性質相同，但量刑情况却不同，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，這種量刑有如此大差別｡

有些法律界人士，就指責外界人士不懂法律，其實我完全不同意這個說法，這是引導市民作錯誤理解和判斷｡例如有人因偷一包朱古力，可以被判監三個月，但是打傷人的疑犯，只判罰社會服務令，市民會心服口服嗎？

香港任何階層和機構，都有一些獨立監管機構，例如香港警隊都有警監會 ，為何司法系統內就没有一個監管機構？

司法獨立是沒有問題，問題是如果發現法官錯判，法官又不受任何批評、監管或約束，請問如何糾正判案錯誤？這就是市民對法治失去信心的原因｡

(十一)你會担心香港出現移民潮嗎？

我認為有部份人移民離開香港，並非壞事，因為社會上總有人有怨氣，例如感到懷才不遇，在香港工作不開心等，打算移民的人考慮都不一樣，各個人情況亦不相同｡

大家可能記得在97年前後，有很多人移民到海外其他國家，但一旦他們拿到外國護照，便立即回香港工作或做生意，因為他們在海外的工作及職位，以及收入遠遠低於香港，做生意的亦如是。

這些移民海外的人，大多數是担心香港的政治會發生變化，但後來發覺香港的政經情況没有變化，又紛紛回流香港。因為人各有志，人來人往是平常事，只要香港金融中心地位不變，中國愈來愈開放，香港社會治安穩定繁榮，走了的人亦可能回來，不過可能錯失了機會，移民是個人抉擇，各人都是以本身的利益及情況而作决定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