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處覓得桃花源

有人為了大城市的種種資源和便利而忍受了擁擠嘈雜，有人則盼望遲早能如古人一般隱居。古人隱居，哪裏有什麼美食城咖啡館麻將桌？日夜笙歌，車水馬龍，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桃花源。即便「大隱隱於市」，也必須有源自內心的靜和定。

何處最宜居，最宜養老或移民？這個問題很難回答，端看個人的性格、喜好，以及腰包肥瘦程度。有人愛動，有人好靜，有人取林泉高致，有人寧處萬丈紅塵，有人家境豐實卻自奉甚儉，有人雖阮囊羞澀卻情願「月光」以滿足衣食耳目之需。此外，治安也是一大因素。美國大城市的一些區域治安極差，近年愈加不太平，時而大規模殺戮，時而零星死傷，路人常遭池魚之殃。命都沒了，還談什麼「居」和「養」？而且，養老或移民之地或可選擇，而退休之前住在何處，乃至芳鄰何人，則大多要看命運的安排以及個人的妥協。多數人跟着飯碗走，與牧民逐水草而居相似，沒有多少選擇自由。

梁厚甫先生久居美國，幾十年前撰文《美國的桃花源》，談及「構成桃花源的條件」：此地無大富人家，但每人都要有一份比上不足、比下有餘的職業，也就是說，「住滿了一大批的自了漢」。他舉的例子是硅谷，因為那裏的居民多是工程師和高級技工（今名「碼工」、「碼農」、「程序猿」），不易失業。半個世紀過去，居硅谷已大不易。其實不必硅谷那樣銀光閃閃的地方，此心安處是吾鄉，遍布內陸的小城鎮一樣可以是桃花源。當然，小城鎮可能閉塞、排外、偏執、愚昧，人情未必溫暖，要看其歷史、地理位置和人口構成。美國作家Garrison Keillor 一九七○年代初曾在明尼蘇達州幾百人的小鎮Freeport 住了三年，三年間沒能和鎮上任何一個人聊成天，非常鬱悶，感覺自己像個人人躲避不及的罪犯。緣故是Freeport居民多是來自德國的移民，二十世紀初在美國曾受過不少排擠和壓制，故而傳統上特別不信任外人。

小城鎮也可能很安靜，很寂寞。英國大小商店每晚六時關門，英國人又不喜交際，秋冬的英國會把喜歡熱鬧的人悶得七孔流血。美國的小城鎮何嘗不是如此。人們下班都早早回家，吃罷晚飯就盯住電視，耗去睡前幾小時，極少串門、聚餐，不玩牌更不打麻將。二殘先生（劉紹銘）在美執教多年，寫過《逛購物中心》：「中國人在美，客居異鄉，本來就寂寞，再加上住在小鎮，更是動彈不得。」課餘工餘除了看電視看閒書外，只有逛購物中心一途。夏天可以去避暑，大雪紛飛的冬日可以讓孩子進去隨意跑。無論目的如何，逛購物中心都是「在美的中國人無奈的表現」。若將大城市比作充滿活力和節奏的年輕人，小城就是耄耋之年的老人，古井無波；時間的流逝，思想的交流激盪，一切都沉澱在面無表情之下。

若一心愛上小城的安靜而喬遷，或為飯碗而流落到此，或因看中小城較低生活開銷而來，最宜在這內向環境中培養恬淡之氣。因為本地極少美術館、博物館、音樂廳、書店、購物中心之類聲色娛樂場所，無法求之於外，需要有一兩種愛好，鑽研進去，玩出水準，足以自娛。還可以由此開闊視野，不至於工作和飲食起居的蝸角之外萬事不知；或者發展為第二份工，以愛好為業，即便退休後都能樂此不疲地玩下去。我認識一位本地大學的哲學系教授，花甲之年忽然迷上瑜伽，考出瑜伽教師證，繼而開了自己的工作室收徒授課，最後乾脆提前退休，做了全職瑜伽師。從心所欲，也是人生一樂。或者，若是喜歡下棋，可以鑽研棋譜。中國象棋、日本將棋、西洋象棋、圍棋，每一種都是蘊含無限玄機的小小宇宙；進而還可以愛上講棋士的書，比如茨威格《象棋的故事》，阿城的《棋王》，馬丁內斯寫象棋、哲學和人生追求的《象棋少年》，還有日本漫畫《羽生善治物語》──好奇的觸鬚可以在小小宇宙裏越伸越遠。

工作中的專業，加上一兩種能成為半個專家的愛好，或許還能引來當地人和互聯網論壇裏同人的友誼和敬意，也有助提高自信，培養情趣，成為一個有趣而非面目可憎的專業人士。小城的四方天地拘束不了你，你的精神可以上天入地，任意遨遊。不過通過愛好而結識同道友人，期望不能太高。梁厚甫先生在《與人無愛亦無憎》中雲，美國的好處，就是在一些區域中，可以找到一些「與人無愛亦無憎」的人。萍水相逢，無法從彼此身上獲得好處，於是沒有愛憎的必要，所以人與人的關係是中和的，結果就是無愛和無爭。鄰居彼此不會影響對方，簡短問候後就道別；偶有互助，但不至於感激涕零。他所說的這種無愛無憎，源自美國人的個人主義：各自獨立，彼此平等，不能揩油，保持萍水相逢的關係，自然水波不興。這也是美國眾多小城鎮古井無波，令愛熱鬧的中國人七孔流血的原因之一。梁老先生感嘆，在這一方面，美國社會大大不同於中國社會，人與人之間沒有特殊紐帶；中國人和美國人建立同黨或生死與共的關係是不大可能的。所以，也就有了蔡瀾曾談起一些「整天群着一班華人飲早茶、打麻將、唱卡拉OK」的香港移民，人離開了故土，心卻留在那裏，一有機會就往回跑。因為風土易改，人情難習。如此，「再適宜居住的都市，對於他們都沒用。」

有人為了大城市的種種資源和便利而忍受了擁擠嘈雜，有人則盼望遲早能如古人一般隱居。古人隱居，哪裏有什麼美食城咖啡館麻將桌？日夜笙歌，車水馬龍，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桃花源。即便「大隱隱於市」，也必須有源自內心的靜和定。所以若不明就裏，附庸風雅，學陶淵明採菊東籬下，來到「桃花源」不久就會悶得七竅流血。真正的「桃花源」，一年四季，常是藍天白雲，最吵鬧的是夏天各家的割草機和秋冬的吹落葉機。沒有颶風，沒有地震，沒有洪水，沒有暴雪，沒有霧霾，更沒有槍彈亂飛。不一定要有高樓，不一定要有名勝古蹟。日出而作，一切有條不紊、好整以暇；日落而息，晚上九點一過，除了幾家超市、快餐店和酒吧，其他地方都關門打烊，通衢大道空空蕩蕩。去年芝加哥約三千起槍擊案，死亡七百五十人。彼方砰砰啪啪，蕞爾小城卻桃源依舊，街市太平。炮彈、槍擊與橫死，都像火星一般遙遠。或問：「難道不悶？」答：「內心豐富恬淡，何悶之有？」

．吳捷\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系，華盛頓大學（西雅圖）博士，現為美國某大學終身教授。作品散見於多份報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