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節的意義就是改變

過年了，喧囂的城市安靜了許多，終於不再像平常那麼讓人局促和焦躁，很舒心的感覺。

那天，天剛濛濛亮，社區裏忽然響起一聲聲清脆的雞鳴，在寧靜的晨空中，顯得格外的激越、清麗和婉轉，腔調中甚至還有些得意洋洋的味道。這啼叫固然劃不破鉛灰色的黎明，卻能輕易啟動人們遙遠的記憶。

有一件比較令人費解的事情，雞和狗一樣，與人的淵源甚深、關係甚密，但俗世生活中，人們的言辭話語中往往賤視羞辱它們到了極致，因為過於低俗，恕不一一舉例說明。若要兩者相提並論，也是“雞鳴狗盜”“雞腸狗肚”“嫁雞隨雞嫁狗隨狗”之類。

然而歷史典籍中，雞的地位一直很高，備受尊重，被視為“有德之禽”，而究竟怎麼個有德法，歸納起來竟然多達“五德”：文、武、勇、仁、信。其中的“信”，就是稱讚雞乃“知時畜也”，是造化賜予人類的純天然鬧鐘，所以公雞不管在鄉村還是在都市，不管空氣指數高還是低，打鳴是它的天性。

而這只在社區高聲啼叫的公雞，它根本不知道，此次啼鳴極有可能是它的絕唱。果然，第二天就再也沒有聽見了。它到這裏，或是被人買來，或是被人送來，不是為了報曉，更不是為了炫技，只是充當了人們迎接新年時的犧牲品。

所以，社區裏的雞鳴，只是一種表徵，預示著時間迫近年關。人們一年一度的盛典，需要另一些生靈用生命來成全。這樣的視角和描述，寫著寫著連自己都覺得過於無趣和偏執。過年，當然應該有更加值得關注、品評的地方；年味，除了社區裏放聲啼鳴的公雞之外，同樣是無處不在，且日重一日，日甚一日，彌漫天地，滲透人心，有的可以直接感知，有的能夠生動描述，而更多的卻難以言表……

單位、街道、商場、街道、地鐵、餐館、社區，一切和人緊密關聯的場所都在靜悄悄地發生著重大變化，所有的跡象都在證明：春節，這一年中最重要日子，它裹挾著無以倫比的力量，世代相傳，並未見多少衰減。一年中沒有哪一段時光具備春節這樣的重量，而這重量，並不來自形式上的傳承，而只可能由人心賦予，才會如此恒定和久遠。

當終日喧鬧的繁華城市也瞬間寂靜空曠起來時，我發現春節之於我們的意義和價值，其實並不需要正襟危坐的訓導和義正詞嚴的捍衛，它就潛藏在骨子裏，融化在血液裏，深埋在基因裏，無需時時晾曬和表白，到時候自然噴薄 而出，鋪天蓋地，一瀉千里。

那麼，春節到底是個什麼日子？無數的文人寫了無數的文章，來論證和闡發它不可取代的社會價值、文化意義、精神魅力、深遠影響，不過在我看來，這類雄文不看也罷，它們的力量抵不過每年此刻你內心對歸家的渴望；抵不過有錢沒錢回家過年的召喚；抵不過你久困職場長期壓抑後內心突然高漲的膽量和豪情：有啥大不了的嘛，一切過了年再說；抵不過綿綿不絕的各類邀約與被邀約，原來一年下來欠下如此之多的酒精債人情債，都將壓縮在這個時段集中償還……

也許，春節的特別之處就在於：它驅使你疲憊奔跑的身心停下來，跨越千山萬水回歸到生活與精神的原鄉；它慫恿你大膽擊破既有框定，創設一個充分釋放自己、尋求別樣存在方式的機會；它鼓動你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重新認識、評估和建立與周邊環境、與前塵後世的奇妙連接。再提煉一下，一言以蔽之，春節的意義就是改變。這期間，也只有這期間，你才可以不是平常的你。所以，假期時長等同春節的也有，但具備這種改變力量，能夠提供這類改變機會的，卻只有春節。佛家愛講，不是風動，不是幡動，唯有心動。過年的味道，其實就是心動的味道。心被約束得太久，需要重新調試，春節本質上就是改變既定的僵硬時空結構，讓心自由地躍動一回。做不到這一點，過年便是過關，春節就是春劫。

很有意思的是，有個老段子又被翻撿出來。“這幾天寫字樓裏的Linda、Mary、Vivian、George、Michael、Justin陸陸續續回到老家，名字變成了桂芳、翠花、秀蘭、大強、二餅、狗蛋……”這便是時空結構的調整帶來的有趣改變。Linda、Mary、Vivian、George、Michael、Justin，乃至我們所有人的根，其實都在鄉村，區別只在於遠近深淺。這些年，城鄉關係在急速變遷和重塑，鄉村的形態和命運也呈現出極其複雜的多樣化，美麗繁榮的新農村也好，凋敝蕭索的老家也罷，都更像是映襯繁華城市的巨大而沉默的背景，而春節，讓背景化為前臺，讓記憶再被觸摸，讓起點重新被尊重。從宏闊的視角看，這可能是城鄉之間一種獨特且必不可少的平衡與交流方式，而就個體而言，這更多的是對故人和故土公開表達的思念和歉疚。以後的孩子們，相信還會為春節而心動，只是我不敢肯定，他們眼中的故土還是不是我們所理解的故土，他們眼中的春節還會不會有我們賦予它的那種重量？

轉念間，又覺得自己想得太多，扯得太遠，沒那麼複雜和矯情，只要有思念、有團聚、有溫暖，心有所依、心有所歸、心有所動，這“年”便一定是好“年”！

來源：南方周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