獨門獨院的家居

圖：印尼萬隆的街頭小吃珍多冰、Kupat Tahu\資料圖片

如今在香港，除了極少數達官貴人之外，絕大部分人能夠住在「鴿子籠」的小單位容身，就已經萬幸了。當然這也是因為香港地小人多，沒有辦法。遙想當年在萬隆，沒什麼高樓大廈，所住的絕大多數是平房。我就是在這種熱帶地方長大。

那時，後院尾端，左邊是大哥的房間，有時我會跑到他房裏，糾纏着他，要他講三國故事，他從家鄉帶了一套線裝的《三國演義》，每天晚上，晚飯後，一家人圍坐在院子裏，一面吃瓜子，一面剝花生，頭上頂着藍天，白雲緩緩流動，特別是月圓時分，聽大哥說故事。有時，大家都散去了，父親便會拿出一瓶酒來，給我喝一口。但所幸，我從不迷戀，成長以後，與酒也無甚緣分。但《三國演義》就在無形中，不知不覺在我心中萌生了喜歡文學的種子。直到後來我寫作故事新編小說，都念念不忘寫諸葛亮，寫關羽，寫張飛，寫趙雲……除了他們的形象有值得發揮的空間之外，無可否認，是《三國演義》對我的影響餘韻。細想起來，當年纏着大哥，以屁股捱一巴掌的代價，來換取他講一段三國故事，還是值得的。後來嫌他講得少，不過癮，乾脆就去偷看他的線裝書，似懂非懂地讀起《三國演義》來了。

讀了《三國演義》之後，意猶未足，於是，便騎着自行車，去萬隆當時僅有的兩家華文書局，「美風書局」或「開明書局」去看書，買了《水滸傳》、《西遊記》、《薛仁貴征東》、《薛丁山征西》、《薛剛反唐》等，記得「美風」的中年老闆還笑着誇我說，好啊！年輕人多看書好啊！是健康生活！其實我不懂，但聽他這麼一講，虛榮心不禁因獲得讚揚而暗暗自得起來。但不知為什麼，《紅樓夢》就是讀不起來，大概是受到當時流行看法的影響，覺得年紀太小，不宜讀紅樓吧。

在大哥房間的旁邊，是後院的尾端，緊靠着後牆，有一堆東西堆得高高的。年幼頑皮，我閒極無聊，便會爬上去，學黑白電影中的猿人泰山，盡情吼叫。有一次玩得過火，竟從上面掉下來，摔得脫臼，疼痛得大哭起來，驚動父母，母親把我用三輪車載到「高三美」（Kosambi）的一個骨科醫生那裏去正骨，還以敷上有中藥濃烈氣味的紗布綁帶綁住手腕，過了好幾天才漸漸痊愈。

這後牆還有一段故事。話說本來一向相安無事，有一晚，夜深人靜，人人正在入夢，父母房間緊靠店舖，突然被一陣低語人聲驚醒，仔細一聽，有操當地話的男子在細語，父母意識到入賊了，而且聽出是好幾個人的聲音，有的人進來了，有人則在店外把風接應。父母立刻退到後面的客廳，父親再退到後院，從後院高牆跳到右鄰隔壁土生娘惹家的院子裏，揚聲大喊，救命！（Tolong！）因為隔着一條小溪，另一邊鄰居便是有衛兵日夜站崗的憲兵少校的住宅，大概這個原因吧，讓父親當時賈勇跳牆求救。也就是這一跳，把他們嚇走了，後來點算，只損失了零星貨物，算是不幸中之大幸。後來那娘惹（Nyonya，即華人與當地女性結婚所生女兒）鄰居見到父親，還說，你真有勇氣跳呀，不怕跳斷腿嗎？父親只是無可奈何地笑了笑。我想，當時臨急，也顧不得後果了，僑居異國他鄉，平時父親一向謹小慎微，可是卻臨危不亂，讓我小小心靈印象深刻。

接着，例牌報警，警方也例牌上門查案，記錄，結果當然也沒有下文。警方來了，孝敬禮物自然免不了，那是後話了。

那條街道，叫「普朗朗街」（Jalan Burangrang），「普朗朗」本是印尼的一座山名。它來到我們家，便在左邊分出「哈里夢街」（Jalan Halimun），而我家旁邊有一條長長小溪，從地底穿過，一直流過去。那是一條靜悄悄的小溪，兩旁長滿青草，幾乎沒有人煙。我曾經和弟弟沿着溪旁青草地走過去，一直通到後面的「皮影戲街」（Jalan Wayang），頓時覺得好像是完成了萬里長征般的豪氣。

有時候，挑擔路過的當地小販，會停下擔子，跑到溪邊去方便。父親看到，便會指給我們看，說，看看吧，大解了，他都不洗手，就賣吃的，你們還敢吃？

我們都說不敢了。但僅止是口頭上而已，可是，當每天早上從家門前路過的挑擔小販，專門售賣豆腐豆芽加獨有醬料和辣醬的食物，我不懂中文叫什麼，當地叫Kupat Tahu，便會偷偷地叫來吃。真的很好吃，說起來已經過去好多年了，童年的味道依然留在唇邊，令我垂涎。後來經過萬水千山，我經歷了許多風霜，當我重回萬隆，發現那挑擔子的後輩，已繼承祖業，而且就租借我們家前院一角地方，生意興隆。我又可以再度嘗嘗童年滋味。

童年味道當然還有許多，比方遊走四方的挑擔子的珍多冰（Cendol），就特別好喝。後來在香港，在檳城，我都喝過，但始終沒有童年的好喝。是心理因素？還是真有其事？我自己也糊塗了。

最記得的，是挑着彎彎擔子的馬都拉族小販，他隨身佩着一把彎刀，販賣沙爹肉串，有豬肉，有羊肉，有雞肉，任人選擇。馬都拉族是印尼的一個少數民族，比較兇悍。吾棍就曾經警告過我，千萬不要得罪馬都拉人，惹了他們，一不高興，隨時都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！他的話讓我有些恐懼，但又止不住飄來香氣的誘惑，便和四姐叫了路過的他來，看來並不兇惡，停下擔子，溫和地笑着，然後低頭用扇子撥爐子裏的肉串，不停地翻轉肉串，不讓烤糊了。不一會，香噴噴的肉串便成功了，塗上醬料，呀，萬隆的沙爹，實在是好吃得很。誇張一點說，就是世界第一等美食！我一面吃，一面看着馬都拉小販挑着彎彎的擔子，一聳一聳遠去的背影，心想，馬都拉族也並不難相處呀！

【華發網根據大公報採編】